九月的江城大学，空气里浮动着桂花初绽的甜香。
林小雨骑着那辆银灰色的山地车穿过大学城后街，车筐里放着刚从“好邻居”便利店带出来的午餐——饭团、关东煮和一瓶冰镇乌龙茶。
她今天没早课，但约了同班同学在图书馆讨论下周的面料拼贴作业。
“好邻居”是爸妈十年前盘下的社区店，位置不错，街坊熟客多，生意稳当。店面不大，但干净明亮，货架整齐，收银台旁总摆着一盆妈妈养的绿萝。
林小雨从小在店里写作业、看店、帮爸妈理货，耳濡目染下，练就了一副自来熟的好脾气和察言观色的本事。
家里不算富裕，但也从没为钱发过愁。高考填志愿时，她认真权衡过：服装设计是真心喜欢，动手能力强，就业路径清晰；地理虽浪漫，但野外工作强度大、不确定性高，且家里人更希望她学个“安稳”些的专业。她不是被逼选的，而是自己做了取舍——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翻《国家地理》时，心里会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空落。
她把车停在设计学院楼下，拎着午餐上楼。教室里，几个同学已经围坐在一起，桌上摊着各种布料小样。
“小雨！快来看！”室友苏晓兴奋地招手，“我找到了一种再生涤纶，手感超像丝绸，但价格只要三分之一！”
林小雨凑过去摸了摸，点头：“质感不错，不过垂感稍差，做裙摆可能不够飘逸。”她放下饭团，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速写本，翻开一页，“我昨晚画了个新结构，用激光切割在硬挺的棉麻上做出断层效果，你们觉得怎么样？”
纸上是一条不对称连衣裙的草图，左侧裙摆硬朗如岩壁，右侧则柔软垂坠，中间以一道锐利的斜线分割，模拟地质断层的错动。
“哇！这灵感哪来的？”苏晓惊叹。
“地理课。”林小雨笑了笑，咬了一口饭团，“上周旁听《普通地质学》，老师讲正断层和逆断层的受力方向，我觉得特别有张力。”
“你又去旁听啦？”另一个同学笑，“都快成地理系编外人员了。”
林小雨耸耸肩，不以为意。大一课程宽松，她给自己留了探索的空间。她喜欢服装设计，也从未放弃对地理的热爱。两者并不冲突，反而常常互相激发。
下午没课，她收拾好东西，又骑车去了文渊楼。地理科学学部在六楼，阶梯教室窗明几净。她熟门熟路地坐在靠窗第三排——这个位置视野好，又能看清黑板和投影。
教室里已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地理信息科学或地质工程专业的学生，穿着户外品牌冲锋衣，背包上挂着地质锤或罗盘挂件。
林小雨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帆布鞋干净清爽，毫不突兀。她打开速写本，一边听讲，一边用铅笔勾勒黑板上老师画的板块俯冲带示意图。线条利落，结构清晰，旁边还标注了几句灵感：“可用斜裁表现错动”、“硬纱+软缎模拟岩层挤压”。
讲台前，助教正在分发上周的课堂测验卷。他个子很高，站姿笔直，动作干净利落，像一把校准过的水准仪。
林小雨知道他叫陈屿，地理信息科学专业大三，学生会实践部部长，据说拿过全国测绘技能大赛一等奖。他话不多，但逻辑极强，回答问题时总能三句话点中要害。
下课铃响，林小雨收拾东西准备走。陈屿抱着一摞作业本从讲台下来，正好经过她这排。她抬头笑了笑：“陈助教，上次你讲的那个GPS误差模型，我回去查了资料，好像还有种动态差分算法能优化？”
陈屿脚步微顿，略显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旁听生通常只听不问，更别说主动查资料了。
“嗯，”他点头。
“RTK技术确实能提升实时精度，不过成本和环境适应性要考虑。”语气平淡，但眼神里多了点认真。
“哦——明白了！”林小雨眼睛一亮，像是解开了什么谜题，笑容灿烂，“谢谢！”
陈屿微微颔首，继续往前走。林小雨没觉得被冷落——她早就摸清了，这人就这样，温和但疏离，像一块恒温的岩石，不会烫人，也不会冰人。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她忽然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表带的卡西欧，表盘边缘有些细微划痕——那是户外常用的G-Shock系列。她曾在地理系宣传册上见过，很多野外队员都戴同款。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莫名一跳。她赶紧低头，假装整理书页，手指却微微发烫。
她把速写本塞进帆布包，推着单车往设计学院走。路过校门口那家奶茶店时，她顺手买了杯柠檬茶。
手机震动，妈妈发来消息：“晚上回来吃饭吗？你爸说想试试新进的关东煮汤底。”
“回！”她飞快打字，“顺便帮我留一盒溏心蛋！”
阳光正好，风里有桂花香。林小雨喝了一口冰凉的柠檬茶，心想：今天又学到了新东西，真好。
可心底某个角落，悄悄冒出了一个念头：下次去地理楼，要不要换件新T恤？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立刻摇头甩开——太傻了。
十月中旬，地理学部要办“地球科学文化节”，面向全校招募志愿者。林小雨看到海报时眼前一亮——主题是“大地的脉络”，正好和她最近的设计课题撞上了。
她报了名，被分到“地貌艺术装置组”。第一次小组会上，负责人正是陈屿。
“我们打算用回收材料搭建一个1:500的‘长江流域’微缩模型，”他站在白板前，指着草图。
“重点表现上游峡谷、中游平原、下游三角洲的地貌差异。需要有人负责材料选择、色彩搭配和视觉呈现。”
林小雨举手：“我可以试试。我们专业经常做立体构成，对材料肌理比较敏感。”
陈屿目光扫过来，想起那个问GPS算法的旁听生。“好，你和李想一起负责这一块。”
接下来两周，林小雨成了地理楼的常客。
她带来各种布料、纸张、泡沫板样品，和组员们讨论如何用麻布表现黄土高原的沟壑，用半透明PVC模拟洞庭湖的水波，用染色的棉絮堆叠出云贵高原的云雾。
她点子多，动手快，还总能把枯燥的地质概念转化成视觉语言。
一次，大家为“三峡”的陡峭岩壁发愁。林小雨灵机一动：“用瓦楞纸剪出锯齿状，再刷上深浅不一的灰蓝丙烯，远看就有那种垂直节理的感觉！”
陈屿蹲在模型前，仔细看了看效果，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不错，有质感。”
林小雨正弯腰调整一块“江汉平原”，闻言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那笑意很淡，转瞬即逝，但她还是捕捉到了。
心里莫名一跳，赶紧低头假装整理材料，耳根却悄悄热了。
她偷偷瞄他——他正用尺子量模型比例，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这块泡沫板。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一刻，林小雨忽然觉得，他认真做事的样子，比任何风景都好看。
她赶紧移开视线，心跳却快得不像话。
文化节当天，装置成了全场焦点。林小雨穿着自己设计的T恤——图案是等高线组成的山形——站在展台旁讲解。这是她特意挑的，洗了三遍，确保颜色不掉，线条清晰。
陈屿作为总协调，穿梭在各个展区。路过她这边时，他停下脚步，低声说：“效果比预想的好。”
“那当然！”林小雨扬起下巴，眼里闪着光，“我可是下了功夫的。”
陈屿看着她自信的样子，忽然问：“你很喜欢地理？”
“嗯，”她坦然承认，“虽然学了设计，但一直觉得，山川河流、板块运动……这些才是最原始、最有力量的美。我的很多设计灵感都来自这儿。”
陈屿沉默片刻，点点头：“理解。不过，两个领域思维方式很不同。地理追求客观精确，设计更重主观表达。”
“所以才有趣啊！”林小雨笑起来，“就像你们用坐标定位世界，我们用线条和色彩诠释世界。殊途同归嘛。”陈屿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去处理另一个展区的突发状况。
林小雨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滋味。他说得对，他们确实在不同的轨道上运行。可为什么，每次和他讨论这些，她都觉得特别……带劲？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他说“效果比预想的好”时的眼神——温和，带着一点赞许，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打开手机相册，翻到文化节那天偷拍的他——站在模型前，眉头微蹙，正在和组员讨论什么。照片有些模糊，但她看了很久。最后，她设成了锁屏壁纸，又迅速改成桌面背景，生怕被人看见。
她希望他知道她的用心，又怕他知道她的心思。
这种矛盾，像一根细线，轻轻勒在心上，不痛，却始终存在。
文化节结束后，林小雨收到了陈屿发来的邮件——附件是活动照片，其中一张是她专注调整模型时的侧影，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邮件正文只有两个字：“谢谢。”
她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删掉草稿箱里写了又删的回复，只回了一个笑脸表情。
日子照常过。她忙着课程作业，陈屿似乎也进入了新一轮的忙碌——听说他在准备一个省级测绘项目竞赛。
两人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会点头打招呼，但再没深入聊过。
十一月底，一场冷空气突袭江城。林小雨下课时才发现没带伞，站在教学楼檐下犹豫要不要冒雨冲回宿舍。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没带伞？”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陈屿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站在几步外，肩头微湿，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