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像一支细腻的画笔,缓慢而坚定地涂抹着太原城的天际线。那抹鱼肚白渐渐浸润出暖橙与玫红,驱散了夜的深沉,也似乎暂时驱散了林伟心头那最后一缕徘徊。他站在楼顶平台边缘,手扶着一尘不染的栏杆,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城市在脚下缓缓苏醒,远处传来早班公交隐约的报站声,楼下早点摊的油烟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袅袅升起——这是他所熟悉的、扎根了数十年的生活气息。然而今天,这熟悉的一切,都变成了他即将启程的背景。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静静蛰伏的“旅行家”身上。晨光为它那深灰色的装甲复合车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收拢的旋翼臂在平整的车顶投下交错而富有机械美感的阴影。它不再仅仅是月光下的梦幻造物,更是一件在日光下等待检阅、即将投入使用的精良工具。
没有过多的感慨与徘徊,林伟的行动精准得像他年轻时在司法卷宗上标注索引。他回到屋内,开始将早已分门别类、打包妥当的物资,一件件,有条不紊地搬上“旅行家”。

首先是生命线与安全感。那台崭新的、流线型的便携式制氧机被稳妥地固定在驾驶座后方的专用卡槽里,接通了飞行器自身的备用电源接口,指示灯发出柔和的绿光,象征着对高原未知风险的未雨绸缪。电力高压锅、多功能电热水杯被收纳入驾驶舱后壁的嵌入式储物格,它们将在未来的旅途中,负责熨帖他的中国胃。然后是记录之眼:笔记本电脑、成套的单反相机、多个镜头、三脚架以及满满一防水箱的存储卡和备用电池,被小心地安置在带有减震海绵的专用设备箱内,锁进车体底部的防潮储物仓。这些设备,将是他旅途的眼睛和笔。
接着是生存保障。厚薄不同的衣物、睡袋、应急药品、压缩食品、工具箱……每一样都经过他的手,掂量过重量,考量过用途,然后找到它们在“旅行家”内部空间中最合理的位置。这过程,不像是在装载行李,更像是一位将军在战前点验他的兵马粮草,冷静,周密,甚至带着一种虔诚。
最后,他拿出了几张贴纸。不是市面常见的花哨广告贴,而是他自己设计,找专业店家打印的户外高强度防水贴纸。他仔细地揭去背胶,比划着位置,然后用力按压,让它们牢牢贴合在“旅行家”驾驶舱两侧深灰色的车身上。
一侧,是四个略显瘦硬、带着点魏碑风骨的行书:“人未动,心已远”。另一侧,则是几个更加张扬、甚至带着点宣言意味的红色大字:“我要去西藏”!在这行字的旁边,还点缀着简笔勾勒的雪山、经幡和展翅雄鹰的图案。
这辆原本看起来只是造型奇特的“三轮车”,在贴上这些文字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它不再仅仅是一个交通工具,它成了一个移动的宣告,一个滚动的梦想,一个对平凡生活的“越狱”声明。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房屋的水电燃气阀门,确认无误。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这个充满了回忆的空间,目光在书架上那一排排与他专业相关的、如今已蒙上些许灰尘的典籍上停留片刻,又在墙壁上那张泛黄的、他与已故老友站在布达拉宫前的合影上定格。老友笑得灿烂,眼神里全是对这片雪域天空的痴迷。林伟在心中默念:“老伙计,我这次,换种方式,替咱们再去看看。”
他锁好门,转身,再无迟疑。
然而,就在他准备登上“旅行家”,进行最后系统自检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略带喘息的呼唤。
“爸!林伟!”
林伟动作一顿,转过身,看到女儿林晶正从楼梯口冲上来,脸上因为奔跑而泛着红潮,眼神里交织着气恼、无奈和最后一线希望。她身后,还跟着女婿李建明,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某超市logo的塑料袋,表情有些局促。
“您还真要走啊!”林晶冲到近前,看着已经装载完毕、贴满标语的“旅行家”,又看了看父亲那一身利落的户外行头,眼圈立刻又红了,“就这么个……这么个东西,您就要开着它去西藏?您知道这一路多远吗?多危险吗?”
“小晶,”林伟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我都计算过。路况、天气、补给点,应急预案也准备了三种。”
“计算?预案?”林晶的声音拔高了,“爸,这不是您在办公室做项目评估!这是现实!高原反应、恶劣天气、车辆故障……不,是飞行器故障!还有,您这飞行器合规吗?有牌照吗?路上让飞吗?被拦下来怎么办?您这岁数了,能经得起这些折腾吗?”她连珠炮似地发问,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石头,砸向林伟决意的堤坝。
林伟耐心地听着,等女儿情绪稍微平复,才指了指“旅行家”车身一侧几个不太起眼的激光铭牌和嵌入式电子标识牌。“所有合法手续,都在系统里备案了。临时飞行许可和特殊用途车辆牌照,有效期三个月。低空飞行管理条例,我比你更熟。”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属于前法律工作者的笃定和自信。
“可是……”
“小晶,”林伟打断她,目光温和却深邃地看着她,“你还记得你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我骑着摩托车,带你去银川,去腾格里沙漠吗?”
林晶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父亲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
“记得……怎么了?”
“那时候,你坐在我身后,抱着我的腰,沙子打在头盔上噼啪作响,太阳晒得胳膊脱皮。你妈在电话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林伟的嘴角泛起一丝怀念的笑意,“可后来你跟我说,那是你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之一。你说,趴在爸爸背上,看着无边的沙漠和蓝天,觉得世界好大。”
林晶沉默了,那段被封存在记忆角落的、混合着炙热、颠簸与无比自由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
“现在,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牵挂。”林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爸爸的世界,不能只剩下阳台上的花,和公园里的棋盘。有些承诺,年轻时许下,以为来日方长,却发现来日并不方长。我得去。”他没有明说对谁的承诺,但林晶仿佛能感觉到,那承诺的重量,与墙上那张老照片有关,也与父亲内心深处那个从未老去的灵魂有关。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女婿李建明走上前,将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爸,小晶也是担心您。这是我们刚去买的,一些高能量的巧克力和压缩饼干,还有一盒您常用的肠胃药。带着吧,有备无患。”
这个小小的举动,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气氛。林伟接过塑料袋,看了看里面琳琅满目、甚至有些过度准备的零食和药品,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看向女儿。
林晶别过脸,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下眼角,再转回来时,努力维持着镇定:“……什么时候回来?”
“赶在你生日之前。”林伟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期限,“给你带礼物。”
林晶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出了某种妥协,又或是被父亲眼中那种不容动摇的光芒所说服。她走上前,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仔细地帮父亲整理了一下原本就很平整的冲锋衣领子,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了不舍。
“……每天……至少发个定位报平安。遇到任何问题,立刻打电话,不许硬撑。”她的声音带着鼻音,语气却是不容商量的命令。
“好。”林伟郑重承诺。
“还有,”林晶的目光落在那些旋翼折叠机构上,“它……它真的安全吗?我是说,万一……”
林伟明白她的担忧。他拉开车门,示意她看驾驶舱顶部一个不太显眼、带有红色保护盖的按钮区域,以及集成在仪表盘中央的一个不断进行自检信号反馈的图标。
“看这里,和这里。整机应急伞降系统。经过极端环境测试。理论上,只要不是瞬间解体的灾难性情况,它都能给我们提供一个相对平稳的降落过程。”他用最简洁、最技术化的语言解释着,试图打消女儿最大的恐惧。
林晶似懂非懂,但父亲语气中的绝对自信,让她稍微安心了一点。她不再说什么,只是退后一步,默默地看着。
林伟最后看了女儿和女婿一眼,点了点头,不再犹豫,转身利落地登车,关上了驾驶舱门。隔绝了外界的声息,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和他忠诚的座驾。
“启动,自检程序。”他发出语音指令。
仪表盘上,幽蓝的光芒再次亮起,比昨夜更加璀璨。一连串的数据流和状态指示灯飞速划过屏幕,伴随着柔和的女声电子音:
【动力系统:正常。】
【导航系统:正常。】
【旋翼系统:锁定/折叠状态。】
【能源:燃油100%,电力98%。】
【安全系统:应急伞降系统——就绪。】
【全系统自检完成,状态:优良。随时可以出发。】
一切就绪。
林伟系好安全带,双手稳稳地放在兼具方向盘与飞行操控杆功能的多功能操纵器上。他没有立刻选择飞行模式,而是启动了地面行驶。电动机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低鸣,强大的扭矩平稳地输出到三个全地形车轮上。
“旅行家”缓缓移动,驶向平台边缘一个经过特殊加固和改造的、可收放的斜坡通道。这是林伟为了这最终时刻,早已准备好的“私人跑道”。
车头探出平台边缘的瞬间,太原城清晨的街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俯视角,扑面而来。渺小的车辆,火柴盒般的楼房,早起如蚁群般移动的行人。一种轻微的失重感攫住了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他稳稳地将车停在斜坡顶端,最后调整了一下呼吸。目光扫过仪表盘,确认所有参数无误。然后,他的手指坚定地按下了操控杆上一个醒目的、带有翼形图案的蓝色按钮。
“展开旋翼,准备垂直起降。”他指令清晰。
一阵极其轻微、却蕴含着力量的机械运作声从车身后部传来。通过侧后视镜和舱内全景摄像头反馈的画面,林伟看到那四轴共八片紧贴车身的银灰色旋翼臂,如同沉睡的鹰隼苏醒,优雅而坚定地缓缓展开、抬升、锁定!整个过程不过十余秒,流畅得如同生命本身的动作。原本看似笨拙的三轮车,瞬间变身为一架结构精悍、充满科技感的垂直起降飞行器!旋翼开始低速旋转,带起的气流吹动了平台上几片落叶。
他可以看到楼下,女儿林晶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女婿李建明仰着头,满脸的不可思议。更远处,几个早起锻炼的邻居被这动静吸引,指指点点,脸上写满了惊愕。
林伟没有再犹豫。他轻轻向后拉动操控杆。
嗡——!
旋翼的转速陡然提升,发出稳定而有力的轰鸣,不再是之前的低鸣,而是充满力量的咆哮!强大的向下气流将平台上的灰尘吹拂成一个圆形的扩散圈。
“旅行家”沉重的车身微微一沉,随即,一种奇妙的感觉传来——车轮脱离了平台地面。
他飞起来了。
不是急速的攀升,而是稳定地、垂直地、优雅地脱离了承载他数十年的坚实大地。平台、楼顶、女儿女婿仰望的身影,迅速在视野中变小,变得像沙盘上的模型。熟悉的街道、院落、他每日散步的公园,都以一种全新的、宏观的格局在他脚下铺陈开来。
他突破了那个无形的、束缚了太久的“天花板”。
没有狂喜的呼喊,林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终于如愿以偿的、平静而深远的笑容。他调整操纵杆,“旅行家”响应灵敏,在空中轻盈地转过一个角度,机头对准了西南方向。
那里,层峦叠嶂的远山在晨霭中若隐若现,云海在天际线处翻涌,仿佛在向他发出无言的召唤。
“老伙计,‘旅行家’,我们上路了。”
他轻声说道,推动操纵杆。飞行器发出一阵更加欢快的轰鸣,携着风与云的力量,坚定地向着那片浩瀚的天地,向着承诺中的远方,疾驰而去。
将地面上所有的牵挂、担忧与熟悉的风景,都融成了身后一幅渐渐淡去的背景。
第 一 卷 第 二 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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