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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第四天。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裹紧外套走在宅邸附近的人行道上，汉娜跟在身后，靴子踩过落叶发出细碎声响。目光掠过街角时，我的心脏突然猛地一缩——穿深灰大衣的身影正站在面包店橱窗前。

是潘诺唯。

我攥紧口袋里的马克，不敢停下脚步，只是目光正死死的盯着她。她正假装挑选面包，手指却飞快地将一叠传单塞进面包篮底层，动作比上次更谨慎，更熟练。

我放慢脚步，眼角余光瞥见汉娜的视线也黏了过去，连忙扯了扯围巾，故意提高声音：“汉娜，听说波兰的熏肠很好吃，你会做吗？”

边说，我的视线时不时往潘诺唯身上瞟，连汉娜说可以做给我吃也听得很含糊。

潘诺唯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转身时恰好与我对上目光。她顿时怔住，随即飞快地垂下眼。

我朝斜前方那家挂着“羊毛制品”木牌的小店偏了偏头，擦肩而过时，故意撞了下她的胳膊。

“抱歉！”我立刻道歉，声音不大不小：“您的大衣颜色真好看，和我之前丢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

潘诺唯的声音压得极低：“没关系，这种灰大衣在柏林很常见。”她抬手拢了拢衣领，目光扫过汉娜时，十分疏离。

汉娜走上前，目光在潘诺唯身上转了圈：“住在这附近的人大多认识，这位夫人倒是看着眼生。”

“新搬来的吧，这里确实很少能看见东方人。”我扯了扯嘴角，故意露出轻松的笑，“毕竟最近街上乱，很多人都在换住处。”

说完，我迈步朝毛线小店走。刚要推门，汉娜就跟着要进来。小店本就窄小，货架挨得近，两人要是进来，别说说话，连眼神交流都难。

我赶紧拦住她：“店里这么小，还是在门口等我吧？我就买几个毛线球，很快就出来。”

汉娜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麻烦快一点。”

我走进去，推开门时玻璃风铃叮当作响。潘诺唯果然在前面货架后面，在门口看不见的地方，手指轻轻拂过一条绣着浅灰花纹的围巾，像是在认真挑选。

“这条围巾的针脚真密。”我走到她身边，拿起旁边一条米白色围巾，“可惜上次买的蓝色那条，洗了一次就有点变形，早知道该选深色的。”

潘诺唯的手指顿在围巾上，她弯腰假装看毛线球，压低声音，用中文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没对你做什么？”

“我被软禁了。”我快速捻起一团藏青毛线，放在手里左看右看，“每天出门都有人跟着，上次你往椅子上放传单我看见了，真的很明显，他们撕传单时说，最近抓了不少放传单的人。”

潘诺唯的指尖猛地攥紧毛线球，指节泛白：“这群混蛋……那我们以后怎么联系？”

“这家店。”我朝货架最里面努努嘴，“最里面那条白毛巾后面有块松动的木板，你把信塞进去，每三天来一次。我会尽量找机会过来取，记住不要在下午三点后来，那时候巡逻的士兵会经过这条街。”

店主抱着一摞毛线走过来，笑着问：“两位小姐要选哪种毛线？最近新到了驼色的，织围巾很暖和。”

我连忙拿起两团藏青毛线，又指了指潘诺唯手里的灰色：“我要这两团，她应该也喜欢这个颜色吧？”

潘诺唯立刻会意，点头付了钱，转身时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想说话，但玻璃门再次响起风铃时，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街角。

我抱着毛线球走到柜台前，快速结账走人。

回到宅邸时，玄关的士兵目光扫过我手里的东西，没有多问。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客厅的钢琴上，竟在琴盖上映出一本深棕色的曲谱。我愣了一下，汉娜走上前，语气平淡：“上校下午回来过一趟，把这本曲谱放在这里了，说是给您解闷用的。”

我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曲谱的封面，是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封面上还有淡淡的墨痕，像是经常翻阅的样子。我打开琴盖，手指落在琴键上，却发现指尖有些发僵——这些天忙着想办法联系潘诺唯，许久没碰过琴了，连最熟悉的音阶都弹得生涩。

正烦躁地想合上琴盖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怎么不弹了？”

赫德里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他穿着一身深色便装，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少了军装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夕阳的光落在他的金发上，竟在发梢镀上一层暖光，冰蓝色的眼眸也似乎柔和了些。

我转过头，有些局促地说：“太久没弹了，手生得很，怕扰了你的耳朵。”

他走上前来，弯腰，带着淡淡的雪松味道。

“我……最近总记不起旋律。”我小声辩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琴键边缘，“可能是伤还没好，精神差。脑子总昏沉沉的。”说着，往琴凳旁边挪了一下。

他在我身边坐下。琴凳不算宽，他的胳膊肘几乎要碰到我的肩膀，我能清晰地看见他袖口的银线刺绣，还有指节上那道浅褐色的疤痕。“把手放上来。”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哑，“我教你。”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在琴键上。他的手掌覆上来时，带着微凉的温度，指腹的薄茧蹭过我的指尖，他的手指比我的长，轻松地覆盖住琴键，带着我的手按下第一个音符。

旋律重新流淌出来，这次不再卡顿。他的呼吸落在我耳后，指尖在他的引导下越来越稳。偶尔我按错键，他会轻轻捏一下我的指尖，语气听不出情绪：“这里该降半音，记住黑键的位置。”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他的半边脸颊上，睫毛微微颤动，这一刻他不像那个传闻中冷酷的德国军官，倒像个耐心的音乐教师，连指尖的力度都控制得刚好。

“可以试试自己弹一遍。”他收回手。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琴键。这次旋律流畅了许多，半音阶的转折处虽然还有点生涩，却不再走调。指尖落在最后一个音符上时，房间里静了几秒，只有窗外的风声隐约传来

一曲终了，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明显的赞赏：“你很有天赋，比我教过的其他人学得好。”

可不是天赋，我在现代从小弹到大的，还经常因为弹的很烂被约谈家长，说我不适合学琴，不过最后还是被强硬塞进了钢琴班，十几年过去我长大了，就算小时候弹的再烂这么久了起码也会点皮毛。

我下意识问他：“你还教过其他人？”

“以前的事了，教过前女友。”

“前女友？”我怔怔的看着他，随即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她最后学会了吗？”

“没有。”赫德里希回想了一下，接着说，“她嫌弹琴枯燥，不肯学了。”

我噢了一声，假装是在回忆，边弹音符边说道：“念书的时候，施恩特先生也夸我弹的好，但其实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一点没学过，纯粹是大学乐队里自学的，但是他们都说我弹得不好，还说我没有这个天赋说我趁早放弃算了。”

我越说越来劲，他现在肯定以为是我个天才。

“你很有天赋，如果你想学的话，有空我可以多教教你。”说完，赫德里希起身去倒咖啡，我看着他，瞥见军装外套搭在沙发上，领口的纳粹党徽一闪一闪的。

我愣了一下，立刻扭过头来，视线无意间瞥向窗外。大门处，两名站岗的士兵正在交接。他们互相敬礼，低声交谈了几句，岗位便完成了替换。我看了一眼客厅壁炉上的雕花时钟——指针正好指向四点三十分。

守卫是每三个小时换一次班。那么下一次换班是在七点半，再下一次是十点半……

“在看什么？”赫德里希端着两杯咖啡走回来，将其中一杯放在钢琴上，顺着我刚才的视线也望了一眼窗外，但那里此刻只有空旷的庭院。

我迅速收回目光，接过咖啡，借氤氲的热气掩饰刚才的走神：“没什么……只是刚刚弹琴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很多大学时候的事情。那时候虽然课业忙，但和大家在一起，画画，听音乐，简单……又充实。很怀念那个时候。”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赫德里希抿了一口咖啡，忽然问道：“也会怀念潘诺朽吗？”

我点点头：“会怀念。会怀念那时候的每一个人，包括诺朽。我们经常一起在画室，他的素描功底很好，施特恩先生都说他很有天赋……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他追问，视线落在琴键上。

“可惜徒有才华，却看不清时局，亲手将自己送上了不归路。”我抬起眼，看着他的侧脸：“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时有人能拉他一把，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赫德里希只是淡淡地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放下咖啡杯，转换了话题：“接下来几天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不会回来，你在这里可以多练练琴。”

“要去很久吗？”我失落的看着他。

“不会太久，去解决一些事情。”他语气平常，仿佛只是提及一次普通的公务出差。

“我很担心你，不如。”我认真地看着他说，“不如带我一块去吧，天天待在这不利于我病情恢复。”

他立马摇头：“你去了只会添麻烦，留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我会让约阿希姆留意你的情况。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告诉他。”

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我只能无奈点头：好吧。那你一定要小心。”

他应了一声，没再多言。

晚上回到卧室，我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又找出一支细尖钢笔。

我用尽可能细小而清晰的字体写下：

【我现在言行皆有人监视，难以脱身。诺朽之事，需见面细说。怎么逃离？没有计划，我护照是否在你们手中？】

写完后，我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字迹虽小但清晰可辨，然后将信纸仔折成一个小方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然后塞进了贴身外套内衬的暗袋里。

次日他就离开了，赫德里希离开后的宅邸，让我觉得平静不少。我按捺住焦躁计算着时间，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再次来到了那家羊毛制品店。

风铃叮当，汉娜照例守在门口，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街面。我径直走向最里面的货架，手指摸索到那块松动的木板。果然，里面塞着一小卷纸。

我迅速取出藏入袖中，结账走人。

回到房间，反锁上门，我迫不及待地展开纸卷。是潘诺唯工整的中文字迹。

第一次通信：

【护照在酒店。你走后，老师的朋友们联系了我们，并表示可以提供帮助！他们弄到了去波兰的合法文件和路线，你需要尽快做决定。你那边情况如何？能否找到脱身机会？】

希望渺茫但真实地燃起了！

我立刻铺纸回信，用最小的字体写下：

【我处境艰难，监视严密。护照务必保管好，我一定想办法脱身。】

第二次通信：

【到时候会经奥得河畔法兰克福边境站进入波兰。赫德里希去了捷克边境处理苏台德危机后续事务，来回至少需两三日，三天后他们就行动了。】

我看着最后一句话，思考良久，回复道：

【宅邸外围守卫似乎有所减少，因边境紧张，部分人员被临时抽调。我会伺机而动。你们做好准备。】

然而，没等我准备好实施计划，第三封信来了。

第三次通信：

【诺朽到底怎么样了？你在他身边，可有听到任何消息？哪怕是最坏的，我也需要知道。】

她还在期盼，期盼一个早已湮灭在枪口下的渺茫生机。而我，知情却无法宣之于口，甚至要利用她弟弟用生命换来的，仇敌的这一点点“青睐”来谋划逃亡。

我不能再等了，今晚一定要行动。

夜色渐深，宅邸异常安静。我能听到汉娜在隔壁房间轻微的走动声，以及楼下守卫换岗时低沉的交谈。时钟的指针一格一格走向十点半，这是下一次换班时间。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床头那个沉重的陶瓷花瓶，走到门边

“汉娜？能帮我倒杯热水吗？我有点不舒服。”我的声音带着些虚弱。

门外传来汉娜的回应：“好的，请稍等。”

脚步声靠近，门被推开后。汉娜端着水杯走了进来。

我在她身后，立刻迎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花瓶狠狠砸向她的后颈。

“砰”的一声闷响，汉娜的眼睛瞬间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身体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水杯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的手臂被震得发麻，看着倒在地上的汉娜，迅速蹲下身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还有呼吸。

随后又抬头看了眼挂钟，十点二十五分。还有五分钟换班。

我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隐约能听到即将交班的士兵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交谈声比平时更零散。看来边境的紧张局势确实抽调了这里的人手。

我抓起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包裹（里面只有那叠马克和一点随身小物），轻轻打开房门。走廊空无一人。我踮着脚尖，凭借记忆快速走向宅邸西侧那扇通往后面小巷的侧门。那里通常只有一个守卫，而且这个时间点很可能也在准备交班，警惕性最低。

越靠近侧门，我的心跳得越快。空气中……似乎隐隐飘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烟味？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加快脚步，拐过最后一个弯——

眼睛被烟雾熏的酸痛，侧门的方向，不是预想中的昏暗寂静，而是滔天的火光，熊熊火焰已经吞噬了整个门廊，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木制门框燃烧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烟滚滚，几乎要封堵整个走廊。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宅邸前方也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和更加密集的枪声！喊杀声骤然放大，仿佛有人正在猛攻宅邸的正门。

火光不仅在侧门，透过走廊的窗户，我看到前庭也同样被火光照亮！整个宅邸，似乎陷入了四面火海和围攻之中。

“支援！需要支援！正门被突破了！”楼下传来守卫声嘶力竭的吼叫和更加混乱的交火声。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有组织的袭击！

后退的路已经被火焰和浓烟阻断，前进则是正在激烈交火的正门和未知的攻击者，进退两难。汉娜还晕着，部分守卫在拼死抵抗，但听起来寡不敌众。

我猛地朝着二楼跑去。我冲进一间陌生的客房，慌乱地环顾四周，最后目光锁定在一个巨大的橡木衣柜上。

我拉开柜门躲了进去，紧紧缩在最角落里，用里面挂着的厚重衣服挡住自己。柜门留了一条细微的缝隙，让我能勉强看到外面的情况。

此刻，我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如同擂鼓。

时间在极度恐惧中缓慢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的枪声渐渐稀疏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脚步声和翻找声。抵抗似乎停止了，袭击者正在清扫战场。

脚步声上了二楼！越来越近！

我屏住呼吸，死死捂住嘴巴。

脚步声在我的房门外停顿了一下，然后门被猛地踹开！

几道强烈的手电光柱扫过房间。透过柜门的缝隙，我看到几个穿着深色工装的身影。他们的动作迅捷而专业，显然不是普通的暴徒。

其中一人似乎在检查床底，另一人走向窗户。

突然，他的光束定格在地板上——就在衣柜门前不远处。那是我刚才慌乱中跑进来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滑落的那支赫德里希书房里的细尖钢笔！

有人弯腰捡起钢笔，仔细看了看，然后目光锐利地投向我藏身的衣柜。

他打了个手势，另外两人立刻举枪，缓缓靠近衣柜。

完了……

柜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手电光直接照在我脸上。

我忙低下头，伸手去挡。

他对手下歪了歪头，用带着浓重东欧口音的德语低声道：“带走。”

两名壮汉不由分说，粗暴地将我从衣柜里拖了出来。我挣扎着，却徒劳无功。他们用准备好的粗绳迅速将我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动作熟练而冰冷。

一块带着刺鼻气味的布捂上了我的口鼻。

我的意识迅速模糊，最后的视线里，是窗外仍在燃烧的火焰，和那些蒙面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