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露水还挂在枯黄的草尖上。林大山推着独轮车,车轮碾过干裂的土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车上堆着他们全部的家当:一袋炒面、一口铁锅、几件破衣服,还有用破棉絮垫成的小窝,里面躺着熟睡的林小满。
陈秀红走在车旁,时不时伸手扶一下襁褓中的婴儿。产后才十天的她脸色蜡黄,每走一步下腹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她咬紧牙关不吭一声。林小草搀扶着祖母,老人拄着拐杖,脚步蹒跚却异常坚定。
没有人说话。他们像一群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村庄。林小草不时回头张望,直到那些低矮的土房完全消失在晨雾中。
"看路。"周翠花轻声提醒,"记住方向就行,别老回头。"
林小草点点头,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她突然发现,原来村庄这么小,小得就像父亲手掌上的老茧,却装下了她全部的记忆。
太阳渐渐升高,炙烤着干涸的大地。路上的尘土被晒得发烫,透过草鞋灼烧着脚底。林大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推车的双臂开始发抖。他们已经走了两个时辰,却还没走出本乡地界。
"歇会儿吧。"陈秀红担忧地看着丈夫。
林大山摇摇头:"再走远点。衙役发现我们跑了,肯定会追。"
正说着,林小满醒了,发出微弱的哭声。陈秀红赶紧解开襁褓,发现孩子尿湿了。她手忙脚乱地翻找干布,却发现匆忙中根本没带够尿布。
"用这个吧。"林小草脱下自己的外衫,那是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但总算还干燥。
陈秀红感激地看了女儿一眼,麻利地给小满换上。但婴儿仍然哭个不停,小脸涨得通红。
"她饿了。"陈秀红解开衣襟。小满用力吮吸了几下,发现没有奶水,哭得更厉害了。
周翠花从车上取下竹筒,里面装着早上烧开的水:"给她喂点水,掺点炒面。"
林大山环顾四周,找了处有树荫的地方停下。说是树荫,其实那棵槐树已经半死不活,稀稀拉拉的叶子根本挡不住阳光。陈秀红用颤抖的手调了一碗稀面糊,小心翼翼地喂给小满。
"你也吃点。"林大山对妻子说。
陈秀红摇摇头:"我不饿。"但她的肚子出卖了她,发出响亮的咕噜声。
林小草突然站起来:"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吃的。"不等大人回应,她就跑开了。
"小草!回来!"林大山喊道,但女儿已经消失在枯黄的灌木丛后。他懊恼地捶了下大腿,这荒郊野外的,万一遇到野兽或者逃荒的流民...
"让她去吧。"周翠花平静地说,"那丫头机灵着呢。"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林小草就回来了,衣襟里兜着几把野菜和一小捧野莓子。她的手臂被荆棘划出了几道血痕,脸上却带着胜利的笑容。
"看!我在那边沟里找到的!"她骄傲地展示战利品,"还有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里面装着浑浊的水,"沟底有点积水,我滤过了,能喝。"
林大山接过葫芦,眼眶发热。他的大女儿才十二岁,却已经像个大人一样为家里分忧了。他喝了一小口,水有股土腥味,但在这干旱时节已是琼浆玉液。
"爹,你多喝点。"林小草说,"你还要推车呢。"
林大山把葫芦递给周翠花:"娘,您喝。"
周翠花只抿了一小口,就递给了陈秀红。一家人就这样轮流喝着那点脏水,吃着苦涩的野菜,却觉得比过年时的饭菜还香。
休息片刻后,他们继续赶路。林大山刻意避开官道,专走田间小路。这些路崎岖难行,但能减少遇到衙役的风险。独轮车在坑洼的路上颠簸,林小满被颠醒了,又开始哭闹。
"嘘...乖..."陈秀红轻拍着孩子,焦急地四处张望,生怕哭声引来麻烦。
"给我吧。"林小草从母亲手里接过妹妹,把她绑在自己胸前,然后开始轻声哼唱一首童谣。神奇的是,小满竟然渐渐安静下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姐姐。
"你什么时候学会哄孩子了?"陈秀红惊讶地问。
林小草神秘地笑了笑:"我常偷偷看王婶哄她家娃娃。"她继续哼唱着,脚步轻快地走在最前面,仿佛胸前多了一个婴儿反而给了她力量。
太阳越升越高,像一团火球悬挂在头顶。路上的石头被晒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周翠花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变得急促,陈秀红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好像时刻要晕过去。林大山注意到她们的情况,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
"娘,咱们再歇会儿吧。"他提议。
周翠花摇摇头,指着远处一片枯树林:"到那儿再歇...这儿太显眼了..."
又坚持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到达那片枯树林。说是树林,其实大半的树已经枯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指向天空,像无数绝望的手臂。林大山找了棵相对茂盛的树,把车停在下边。
林小草解下小满,发现孩子又饿又热,小脸通红。她赶紧用衣襟给妹妹扇风,但收效甚微。
"得找点水..."林大山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们。小满的嘴唇已经干裂,小草也满脸通红。
周翠花突然站起来,拄着拐杖在树林里慢慢走动,仔细观察地面。过了一会儿,她在一处低洼地停下,用拐杖戳了戳泥土。
"挖这里。"她命令道。
林大山赶紧拿来铁锅,开始挖土。挖了约莫一尺深,泥土渐渐变得潮湿。又挖了一会儿,坑底竟然渗出了浑浊的水!
"娘,您怎么知道这里有水?"林大山又惊又喜。
周翠花疲惫地笑了笑:"老法子...柳树枯死前,根系会拼命往水脉钻..."她指了指旁边一棵半枯的柳树,"看它枝头还有几片绿叶,说明下面有水。"
他们等水慢慢渗出来,然后用林小草的头巾过滤,终于得到了半锅勉强能喝的水。陈秀红先喂了小满几口,然后大家轮流喝了一些。虽然味道苦涩,但总算缓解了干渴。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林大山看了看天色,"明天一早再赶路。"
他们用树枝和破布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勉强能挡风。陈秀红把最后一点炒面分成五份,大家默默吃着自己的那份。小满喝了点面糊后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夜里,林大山守第一班夜。他坐在棚子外,听着家人均匀的呼吸声,望着满天星斗。家乡的星空也是这样的吗?他忽然想起家里的那几亩薄田,不知会被衙役分给谁。还有那间住了三十年的土屋,屋顶的茅草还是去年新换的...
一阵轻微的响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林小草揉着眼睛走出来:"爹,我睡不着。我替你守会儿吧。"
"你去睡,明天还要赶路呢。"林大山拍拍女儿的头。
林小草却在他身边坐下,仰头看着星星:"爹,咱们要走多远啊?"
"走到能活命的地方。"林大山回答。
"那...还会回来吗?"
林大山沉默了。他想母亲包的那包坟土,想起在父亲哥哥们坟前撒下的麦饭。回来?也许等年景好了...也许永远都...
"睡吧,孩子。"他最终说道,"明天还要赶路呢。"
林小草靠在他肩上,很快睡着了。林大山轻轻抱起女儿,把她送回棚子里。月光下,他看见母亲睡得并不安稳,苍老的脸上布满愁容;妻子怀里搂着小满,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皱着眉头;而小草蜷缩在角落,像只受惊的小兽。
林大山走回外面,突然跪在地上,对着家乡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他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无声地哭泣,泪水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被吸收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就收拾行装继续赶路。林小满半夜发了低烧,一直哭闹不休。陈秀红抱着孩子,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眠。
"前面有个村子,"林大山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房舍,"咱们去讨点水喝。"
但等他们走近才发现,那村子早已荒废。土屋倒塌大半,田地里长满杂草,不见一个人影。
"也是逃荒了吧..."周翠花叹息道。
他们在废墟中搜寻,希望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林小草在一间半塌的灶房里发现了一个破瓦罐,高兴地举给父亲看。
突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从角落里传来。林小草吓得差点摔了瓦罐,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妇人蜷缩在灶台边,正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她。
"奶、奶奶!"林小草尖叫起来。
全家人闻声赶来,发现那老妇人已经奄奄一息。她的嘴唇干裂出血,身边放着一个空碗,碗底还残留着几粒麦麸。
"水..."老妇人哀求道。
林大山犹豫了一下,还是解下腰间的水葫芦递给她。老妇人贪婪地喝着,水顺着嘴角流到脏兮兮的衣襟上。
"谢谢..."喝完水,老妇人稍微有了些精神,"你们...也是逃荒的?"
林大山点点头:"大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村里其他人呢?"
"死的死,逃的逃..."老妇人咳嗽了几声,"我老了...走不动了...儿子媳妇带着孙子走了...说等安顿下来回来接我..."她苦笑一下,"三个月了...没消息..."
林家人面面相觑,都想到了自己家的老人。周翠花上前一步,蹲在老妇人身边:"老姐姐,附近有能取水的地方吗?"
老妇人指了指村后:"老井...还没干...但水少..."她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了血丝。
林大山和林小草立刻去老井打水。井确实没干,但水线极低,他们用绳子绑着瓦罐,费了好大劲才打上半罐浑浊的水。
回到灶房,陈秀红已经生起了小火,用铁锅烧水。周翠花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捏出一点草药,放进水里煮。
"喝吧,能舒服些。"周翠花把药汤端给老妇人。
老妇人感激地接过,小口啜饮。喝完后,她似乎有了些力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给...你们是好人..."
林大山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小把豆种。
"我藏起来的...种了十年..."老妇人说,"本想留给孙子...现在...给你们吧..."
林大山想推辞,但老妇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平稳——她睡着了,或者说,陷入了永远的沉睡。
他们用倒塌的土墙埋葬了老妇人,林大山还在坟前插了根树枝作为标记。临走时,周翠花用树枝削成三根香的样子,点燃了插在坟头。
"走吧。"她轻声说,仿佛怕惊醒长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