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斋是京城中最有名的一间银楼,全城的贵妇名媛都喜欢到他家买首饰,一来他家的好东西确实多,二来也冲着珍宝斋这个名号,戴着他家的金银首饰,那就是身份的象征。
连家在京中也算富户,大太太自不必说,就连阮姨娘也是这珍宝斋的常客,因此若说是他家的女眷要挑首饰,本来不必亲自出门,只需差个人给陈掌柜的说一声,他必定殷勤小心地收拾好新到的宝贝送上门去供太太小姐们挑选。
今日这不是另有所图么?
马车刚在珍宝斋门前停稳,陈掌柜便已经迎了出来,满脸堆笑、侧着身子候在一边,另有一个机灵的小厮自车夫手里接过脚踏在车门边摆稳。最先出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看她一身绫罗绸缎衣着考究,寻常殷实人家的太太也不过如此,但陈掌柜跟连府打了多年的交道,也对他们府中的事情略知一二,知道这不过是个在主子跟前有些体面的嬷嬷罢了。
果然,那仆妇一出来便回头从车中搀出了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姐,那女孩儿体态袅娜多姿如同三四月里怒放的芍药,一双丹凤眼四下里流连,说不出的风情韵味。
她便是连府的四小姐,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连霓裳。
连霓裳才一出来便不满地抱怨车夫驾得太快颠得她头晕,那嬷嬷压低了嗓子在她耳边说了好几句她才有所收敛,也不等她母亲出来,看都不看站在一边弓着腰给她问好的陈掌柜,甩手便冲进了店里。
前些日子她与娘亲不知费了不少周折才求得揽月楼的头牌乐师霁月公子教她抚琴,今日便是上门拜师的正日,谁知为了三丫头的婚事竟然就这么推了,那一次再想约他又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去了。
都是这个该死的三丫头,什么东西!娘也真是的,又不是亲生的,管她那么多!
连霓裳自幼娇惯性子蛮横,哪里知道阮氏一片热心张罗背后的心思,心中越想越气,便朝着紧跟着进来的阮氏和连馨宁恨恨地瞪了一眼。
“好了,这可不是在家里,你也得有个大家小姐的样子才是。”
阮氏宠溺地拍着自家闺女的肩膀,亲亲热热地拉着她进了里头的雅间,丝竹扶着连馨宁跟在后面。
“几位夫人小姐看茶,小的已经叫人去取江南新到的头面,每样都只有三两件,戴了绝不用担心与别人重样。”
阮氏带着两位小姐在一张圆桌边坐下,早有小丫头上来奉了茶并一桌子精致小点,陈掌柜也小心翼翼地上前听候吩咐。
“你少跟我弄鬼,首饰就罢了,今日我们哪里有那个闲工夫?人来了吗?”
阮姨娘瞅着他嗔怒地哼了一声,便低头吹着手里的茶盅。
“我的好太太,您吩咐的事小的哪一件敢不好好办?这不,人就在隔壁那间,隔着帘子能瞧得见这边。”
“都有谁?”
“呃……就是荣府的几个女眷,两位荣老爷的老姨娘,还有荣家太太身边的严嬷嬷。”
陈掌柜有点心虚地把头低得更低,阮姨娘心里有事哪里顾得上留心他,倒是连馨宁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没来由地疑惑。
看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阵仗……荣家还来了什么说不得的人不成?
疑问使她越发言语谨慎,面对连霓裳的黑面和冷言冷语,她也无动于衷。
“我说三姐姐,这可是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但我要是荣家,可看不上一个傻里傻气的木头少奶奶,你怎么也不说句话啊?”
连霓裳存心看连馨宁的笑话,故意拔高了嗓门揶揄。
“妹妹说笑了,这珠花的样式好新奇,倒从没见过的别致,姨娘瞧瞧,你戴着正合适,多富贵。”
连馨宁微笑,取过一只珠钗递到阮姨娘的面前。
阮姨娘本不是真心要陪她来相看,不过是为了在连老爷面前讨个好,表示她有度量能容人,能善待那死鬼何氏的女儿,而且早早敲定这桩婚事,更能为她的宝贝女儿解除危机。
现下被她这么一说,眼神也被眼前的好东西吸引了去,却没注意到外间的铺子上正有人隔着珠帘朝里头张望,而百无聊赖中的连霓裳却无意中发现了这么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公子,一身宝石蓝暗纹镶金华服,贵气而不张扬,只身上那莹润透亮的羊脂和田玉络子,明眼人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家的出身,且从轮廓上看来是个极为俊逸风流的人物。
长居深闺的女儿心不由得微微一动,便要生出些事端来。
“娘,这里头够闷的,我出去走走。”
“去吧,海棠陪着,别叫小姐到处乱跑。”
“是。”
连霓裳听得见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只因她站着的地方正好能看见那锦衣公子,能看见他正俯身在柜台上仔细地看着什么。
只是一个侧面,可那眉,那眼,竟比戏台上的名角还要美上好几分呢!
都说荣家大爷是个不多见的神仙人物,不知比这位公子如何?
哼,三丫头不声不响就落了个美男子,她连霓裳哪点不如她,怎么也该嫁个神仙郎君才是。
“姑娘!”
看着海棠警告地眼神,连霓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青天白日地对着一个陌生男子想入非非起来,不由红着脸低下头,却又不甘心就此错过,再看她娘还在里头,便鼓起勇气走了出去,也来到柜台前假意挑选。
见那公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两只金锁上流连不定,她便伸手取过了其中一个,朝着海棠招了招手。
“你来帮我看看这个可好?我很喜欢。”
一面自说自笑着左顾右盼,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人果然俊秀非凡的正脸和错愕的眼神。
“哎呀,对不住,可是公子先看中的?小女子见它有趣,心中喜欢,请公子莫见怪。”
说笑间已经千娇百媚地矮了矮身,一张俏丽的桃花面羞怯地半垂着,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那公子似乎中招,忙不迭地摆手,也不敢唐突了佳人,只是作势虚扶了她一把。
“连小姐客气了,在下看着这两件物事各有各好,实在难以取舍,连小姐这般还真是帮了在下的大忙,该是在下多谢连家小姐才是。”
“公子怎么知道小女姓连?”
“姑娘说笑了,连家的马车在京城谁人不识?”
连霓裳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那名男子,却见脸上清浅笑意,便暗想此人莫不是恋慕她,有意制造这场相遇不成?
越发脸上发烫起来。
可就在这兴头上,连馨宁却走过来冷冰冰地泼了一桶冷水。
“四妹妹,姨娘唤你进去。”
说完便一声不响地站着,真跟个木头似的既碍事又不解风情。
荣少谦看了她第一眼时本并未在意,而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交叠在身前的手背时,不由怔住了:一枚暗红的圆形胎记若隐若现。
面对少年人直勾勾地打量,连馨宁心里不悦,冷淡地碰了碰连霓裳的衣袖再度开口,“快进去吧。”
连霓裳见眼看就要分别,可她连个名字也没来得及问,不由恨声咒骂,“连馨宁,你怎么这么烦,我进不进去不要你管!”
说完甩了甩袖子冲进了里间,很快传来了她跟三姨娘吵闹着要回去的声音。
连馨宁。
荣少谦呆立在原地,脑海里某些尘封了多年的往事呼之欲出,胸口一阵阵发紧,直到连家的马车已经缩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结尾,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五岁那年,他不知犯了什么错,差点被他父亲用大棒子打死在家里,自那之后修养了大半年,才渐渐可以出门走动。
那天的集市里很热闹,风轻轻的,空气里弥漫着各色小吃的香甜味道。奶妈子带着他逛累了,便到茶肆坐坐,不知是不是认识的,他太小了也不懂,就与另一个带着孩子的少妇坐在了一处。
那小女娃比他小些,生得粉团儿似的,看他不说话,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将手里握着的糖果送给他。
“小哥哥,给你吃,甜,高兴!”
“小哥哥,我叫阿宁。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说话没有条理,他却听出了她的意思,她想让他吃糖,让他高兴。
她叫阿宁。
陌生孩子带来的温暖,他在富贵泼天的荣家却求也求不来。然而并没顾得上逗她说话,那妇人便抱起她走了,他只记得那女孩子的左手手背上,有一枚小小的红色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