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唐国公府。
书房内,李渊屏退左右,只留次子李世民在侧。烛火跳跃,映照着这位未来开国皇帝脸上深深的疲惫与犹豫。
“洛阳情形如何?”李渊的声音有些沙哑。
“怨气冲天,龙气将崩。”李世民回答得简洁,“宇文阀气运最盛,如猛虎踞城;越王气运微若游丝,仅凭一点正统名分吊着。其余各家,都在自谋出路。”
李渊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沉默良久。
“世民,你自幼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为父且问你,我李氏……气运如何?”
李世民没有立刻回答。
他运转起《观运法》中记载的基础法门——这是他在返回太原的路上,花了三天三夜才勉强入门的一点皮毛。此刻,他眼中的世界再次变化。
父亲李渊的头顶,盘旋着一道淡红色的气运,形如华盖,其中隐有数道血色丝线连接着虚空深处。那是关陇军事贵族集团数百年来联姻、征战、祭祀形成的“香火家运”。气运不算特别雄厚,但根基扎实,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
而在父亲身边,还缠绕着几缕飘忽不定的“清气”——和他在洛阳城外见到的那种一样。其中一道清气格外凝实,隐约化作一个老道的虚影,正闭目盘坐于父亲的气运华盖之上。
“父亲的气运,根在关陇,系于世家。”李世民斟酌着词句,“厚重有余,但……腾飞不足。且其中夹杂着几缕‘异气’,非我族类。”
李渊脸色微变:“异气?”
“像是某些……方外之人留下的印记。”李世民没有点破太上道宗的存在,他还需要更多证据。
李渊长叹一声:“你可知,三日前,独孤氏、窦氏、长孙氏等七家联袂来访?”
“为起兵之事?”
“是,也不是。”李渊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太原城,“他们带来了‘先祖神谕’。”
李世民瞳孔微缩。
“独孤家的先祖战灵显化,言‘隋室当亡,李代杨兴’;窦家的祠堂香火三日不灭,示以‘晋阳龙起’的卦象;长孙氏更绝,他们请出了三百年前北魏时期的一位‘家神’,降下法旨,愿以全族香火助我。”
李渊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立建成为世子,且日后若得天下,须立‘香火神道’为国教,各家先祖皆受国祀,与国同休。”李渊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这,便是他们的价码。”
李世民沉默了。
他想起《观运法》残篇中的记载:香火世家之路,需集一族之信念,奉先祖为神。若能得王朝国祀,便是将一族之神绑上国运战车,可获无穷资粮。
这是条捷径。
但代价是,王朝将永远被这些世家神灵捆绑,君王不再至高无上,头上永远压着一个个“祖宗”。
“父亲答应了?”李世民问。
“尚未。”李渊摇头,“但为父……没有太多选择。世民,你可知太原仓中还有多少存粮?府库中还有多少兵甲?各地豪强,有多少人会响应我们这‘唐国公’的旗号?”
他走到李世民面前,按住儿子的肩膀:“我们需要世家的钱粮、私兵、人脉,更需要他们那些‘先祖神灵’在战场上展现神迹,聚拢人心。这是乱世,百姓信这个。”
李世民看着父亲眼中的血丝,忽然问道:“父亲可知,那些世家先祖,为何愿意降下神谕?”
李渊一怔。
“因为他们需要。”李世民缓缓道,“需要新的王朝,需要亿万万生民的香火供奉,来维持他们的‘神位’不坠,甚至……更进一步。这不是援助,这是一场交易。而我们付出的,将是整个王朝的未来。”
“那又如何?”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李世民和李渊同时转头。
李建成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繁复古袍的老者。老者面容枯槁,但双目之中似有香火明灭,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味——那是常年祭祀浸染的结果。
“二弟此言差矣。”李建成走到李世民面前,神情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若无世家支持,我李氏凭什么逐鹿天下?凭我们这点府兵?凭父亲这个‘唐国公’的虚名?”
他侧身,向老者微微躬身:“这位是独孤氏的大宗正,独孤彦。按辈分,我们该叫一声舅公。”
独孤彦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李世民身上,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位便是二郎?果然气度不凡。老朽观你气象……咦?”
他忽然眯起眼,周身香火气息波动了一下。
李世民心中一凛,悄然运转《观运法》中记载的敛息之术——这是玄尘玉简里附带的小技巧,能遮掩自身气运异象。
独孤彦看了半晌,摇了摇头:“许是老朽眼花了。二郎,方才你所言,老朽在门外也听见了。你说这是一场交易,不错,这确是一场交易。”
他缓缓走到主位坐下,姿态自然得仿佛这里是他家:“但二郎可知,这天下,本就是一场大交易?杨广用江山换他的千古一帝梦,门阀用支持换世代富贵,百姓用血汗换一口饭吃……交易,不可耻。可耻的是,没有交易的筹码。”
“舅公的意思是,我李氏的筹码,便是应允你们‘香火神道’国教之位?”李世民问。
“是,也不全是。”独孤彦笑了,露出稀疏的黄牙,“你们的筹码,是‘天命’。而我们,是帮你们把这份‘天命’,变成实实在在的江山。”
李渊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李建成适时开口:“二弟,我知道你心有抱负。但有些路,走不通便是走不通。这天下,终究是世家门阀的天下。便是强如杨坚,一统南北,最后不也得靠关陇集团坐稳江山?他想开科举,动世家的根,结果呢?他儿子杨广,死得多惨?”
他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语重心长:“听话。大哥答应你,日后我若为帝,你便是天策上将,掌天下兵马。我们兄弟齐心,有世家支持,何愁天下不平?”
李世民看着兄长真诚的脸,又看了看父亲沉默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独孤彦那深不可测的笑容上。
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
父亲已经动心,兄长已经与世家绑在一起。这条路,看似稳妥,看似捷径。
但他们都不知道,或者不在乎——这条路走到尽头,等待李氏的,不是万世基业,而是在下一次“纪元收割”来临时,成为太上道宗餐桌上更肥美的那块肉。
“父亲,大哥。”李世民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儿臣明白了。儿臣……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李渊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挥了挥手:“去吧。好好想想。”
李世民转身离开。
走出书房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独孤彦低沉的声音:“唐公,当断则断。三日后,各家代表会齐聚晋祠,举行‘祭天大典’。届时,需要您的一滴精血,与各家先祖订立‘血盟’……”
门关上了。
隔绝了声音,也隔绝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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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没有回自己的院子。
他悄然出了国公府,在太原城的街巷中穿行。夜深了,坊市早已关闭,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远处回荡。
他走到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外。
这是刘文静的府邸——李渊起兵最重要的谋主之一,也是少数几个不靠世家背景、纯粹以才干被李渊赏识的人。
李世民抬手想敲门,却停在了半空。
因为他看见,刘文静的府邸上空,盘旋着一道稀薄的青气——那是寒门士子凭借才学和机遇凝聚的“文运”。青气本就不稳,此刻更是被几道从虚空探出的血色丝线缠绕、侵蚀,正在一点点变得暗淡。
那些血色丝线,他认得。
是香火世家的气运触须。
李世民放下手,转身离开。
他知道,刘文静活不了多久了。这个人太有才干,又太不“懂事”,不懂得向世家低头。在父亲决定走上“香火神道”那条路的那一刻起,刘文静就成了必须清除的障碍。
这,便是代价之一。
李世民走到城墙上,望着北方无垠的黑暗。
那里是突厥的方向,是马邑,是他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的地方。
他取出怀中那枚残破的玉简,握在手心。
玉简微凉,传递着一缕微弱但坚韧的意念——那是玄尘道人临死前最后的执念:走出一条他们从未见过的路。
“路……”
李世民喃喃自语。
父亲选了香火世家的路,稳妥,但尽头是沦为傀儡。
太上道宗在暗中布局,养龙屠龙,视众生为草芥。
那他的路,在哪里?
他想起《观运法》中那些残缺的记录,关于“秩序王朝”的只言片语:以法度立国,以律令牧民,集万民之念,成社稷之器。不靠先祖,不拜神灵,只信人定胜天。
这条路,记载中没有一个王朝真正走通过。
因为太难。
因为要对抗的,不只是乱世的兵戈,还有千百年沉淀下来的世家神灵,以及星空之上那些冷漠的收割者。
但……
李世民握紧了玉简。
总得有人试试。
否则,三百年后,李氏子孙,也不过是另一群被圈养、待宰的“龙”。
他转身,准备下城墙。
却见城墙阴影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一个身穿青布道袍,面白无须的年轻道士,正微笑着看着他。
道士的手中,托着一盏青铜油灯。
灯焰不是寻常的黄色,而是一种冰冷的、苍白的颜色。
“秦王殿下,”道士躬身行礼,声音温润,“贫道清虚,奉师门之命,特来与殿下结个善缘。”
李世民心中警铃大作。
他运转观运法门,看向这道士。
只见清虚头顶,一道精纯无比的清气直冲云霄,其中隐有星辰流转的异象。那盏青铜油灯更是诡异——灯焰之中,他仿佛看见了无数细小的、挣扎的人影。
“太上道宗?”李世民缓缓吐出四个字。
清虚的笑容更盛了:“殿下果然非常人。不错,贫道正是太上道宗门下。不过殿下放心,贫道与那些‘收割者’并非一路。”
“哦?”
“贫道这一脉,讲究‘顺天应人’。我们投资‘潜龙’,助其成龙,而后共享气运,共参大道。此乃共赢之事,而非杀鸡取卵。”清虚上前一步,将油灯微微举起,“比如现在,贫道便可送殿下一份大礼。”
“什么礼?”
“三日后,晋祠祭天。”清虚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独孤彦那老鬼,想用‘血盟’之法,将李唐气运与关陇世家彻底绑定。此法一成,殿下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此生也只能为世家驱使,再无翻身之日。”
李世民面无表情:“你能阻止?”
“贫道不能。”清虚摇头,“但贫道可以给殿下……另一个选择。”
他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形制与玄尘那枚相似,但更加完整,光泽温润。
“此乃《气运牵引术》入门篇。三日后,殿下若在晋祠,可暗中运转此法。”清虚将玉符递来,“届时,当各家先祖神灵降下意念、与唐公订立血盟时,殿下可以自身为引,强行分走三成香火气运,纳为己用。”
李世民没有接:“代价呢?”
“代价是,殿下会彻底得罪关陇世家,从此再无转圜余地。”清虚笑道,“但相应的,殿下也能获得与世家谈判的本钱——他们若想维持血盟完整,便不得不正视殿下的存在。而贫道要的,只是殿下成功后,允我宗在您身上……下一注。”
他看着李世民的眼睛:“这是一场赌局。殿下赌上的是与世家的关系,贫道赌上的是宗门的资源。赌的,是殿下这条‘潜龙’,能否真的……一飞冲天。”
李世民沉默地看着那枚玉符。
良久,他伸手接过。
玉符入手温润,其中蕴含的信息流自然涌入脑海——确实是一门玄奥的气运法门,比玄尘那残篇完整得多。
“为什么选我?”他问。
清虚笑了:“因为殿下眼里有东西。那东西,贫道在杨广眼里见过,在李密眼里见过,在窦建德眼里也见过……但最后,他们都输了。”
“那是什么?”
“不肯认命。”清虚收起油灯,躬身一礼,“三日后,晋祠见。愿殿下……武运昌隆。”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如青烟般消散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世民握着玉符,站在城墙上。
夜风吹起他的衣袍。
北方,第一颗启明星,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天,快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