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主动探寻
十二月的第三个星期一,热那亚港在冬雨中醒来。
雨水不是倾盆而下,而是连绵不绝,细密如织,将整个世界浸入灰蒙蒙的湿冷中。林湛站在卡尔罗建筑公司热那亚办事处的窗前,看着港口起重机在雨幕中模糊的轮廓。他的手里握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纸张边缘被指关节压得微微发白。
两周了。
从他接受卡尔罗的工作邀请已经过去两周时间。职位是“特别项目助理”,听起来含糊,工作内容更含糊:整理旧档案,核对供应链数据,偶尔陪同卡尔罗参加不那么重要的会议。薪水不错——每月两千欧元,工作时间灵活,允许他继续在陈记云吞帮忙。
但林湛知道这工作的真实性质:卡尔罗在观察他,测试他,看他是否有能力处理更敏感的事务。就像在赌桌上先玩几局小的,评估对手的水平和风格。
“看完了吗?”卡尔罗的声音从办公室另一侧传来。老板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看起来比在赌局那晚更像个学者而非商人。
“看完了。”林湛转身,将文件放在办公桌上,“2008年到2015年的米兰酒店翻修项目,总预算一千两百万欧元,实际支出九百八十万。有两百二十万欧元的差额没有明确说明。”
卡尔罗挑了挑眉:“你只用了两小时就发现了?”
“档案整理得很乱,但数字会说话。”林湛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如果按时间线排列支出——这是承包商发票,这是材料采购记录,这是工人工资清单——会发现几个异常点。”
他在白板上画出时间轴,标记出几个节点:“2009年3月,一笔四十五万欧元的‘特别材料费’,没有具体说明;2011年7月,两次‘设计变更费’合计六十八万,但没有设计变更的批准文件;2013年冬天,一笔三十万欧元的‘加急施工费’,但那个冬天米兰异常温暖,施工没有受到天气影响。”
卡尔罗走到白板前,仔细看着那些标记。办公室外传来打印机和电话的声响,雨点敲打着玻璃窗,但室内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结论?”卡尔罗问,声音平静。
“有人在项目中贪污,”林湛直截了当,“大约两百万欧元。手法不算高明,只是利用了档案管理混乱和监管疏忽。”
“你能找出是谁吗?”
“如果给我更多权限,可以。”林湛放下马克笔,“但我需要访问财务系统的完整记录,包括已经归档的电子数据。”
卡尔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走回办公桌,按下内线电话:“安娜,把2008到2015年米兰项目的全部电子档案权限开放给林先生。现在。”
挂断后,他看向林湛:“一周时间。给我一个明确的报告,指出具体的人、具体的手法、具体的证据链。如果你能做到……”他顿了顿,“我会让你参与正在进行的‘滨海区重建项目’。那个项目的预算,是米兰酒店的十倍。”
这是一个测试,也是一个机会。林湛点头:“我会做到的。”
“现在去工作吧。你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的房间不大,但有窗户可以看到港口。办公桌上已经配置了电脑,旁边堆着几箱纸质档案。林湛坐下,打开电脑,登录系统。
权限已经开通。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放在键盘上。
接下来的五个小时,他完全沉浸在数据中。发票编号,银行转账记录,供应商信息,监理报告……数字在他眼前流动,组合,形成模式。就像在赌桌上记牌,计算概率,寻找对手的弱点。
只是这次,对手是贪污犯,赌注是自己的未来。
下午三点,他停下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进展不错,已经锁定了三个可疑的供应商和两个可能的内应。但还需要更多证据。
手机震动。是陈伯的短信:“晚上有预订,八人团体,六点半到。能回来帮忙吗?”
林湛回复:“五点前回去。”
他关掉电脑,整理好文件。离开办公室时,经过开放式办公区,几个员工好奇地看着他——这个突然出现的亚洲面孔,直接向卡尔罗汇报,拥有特殊权限的新人。
“林先生,”前台安娜叫住他,“有您的快递。”
是一个牛皮纸信封,没有寄件人信息。林湛道谢后接过,走到电梯里才打开。
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份剪报。
照片是偷拍角度:苏婉和周幕并肩走进摩纳哥一家豪华餐厅,时间戳是一周前。她穿着浅灰色套装,戴着墨镜,但笑容清晰可见;周幕为她拉开车门,手势亲密。
剪报来自财经杂志,标题是:“湛蓝帝国转型:苏婉谈亡夫遗产与新商业愿景”。文章详细描述了她如何将林湛的赌场和酒店资产“优化重组”,部分出售,部分转型为高端康养中心。
其中一段话被红笔圈出:“‘林湛生前最大的遗憾是没能更多回馈社会,’苏婉在采访中说,‘所以我决定将部分资产转型,专注于健康和福祉产业。这既是对他的纪念,也是我们共同的愿景。’”
共同的愿景。林湛感到一阵恶心。
电梯到达一楼。他走出大楼,冷雨扑面而来。他没有撑伞,让雨水打在脸上,试图冷却胸中翻腾的怒火。
骗子。小偷。杀人犯。
还以他的名义,以纪念他的名义。
信封里还有一张手写纸条,字迹陌生:“想知道更多,明晚九点,旧港区三号码头,红色渔船。单独来。”
没有署名。
林湛将纸条揉成一团,握在手心。这是陷阱吗?还是真正的信息源?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必须去。
因为被动等待的日子结束了。在陈伯那里恢复,在卡尔罗这里积累资源,这些都是准备。现在,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他走到港口边的公共电话亭,投入硬币,拨通了一个号码。
响了六声后,对方接听:“喂?”
“罗西先生,我是阿莱。”林湛说,“关于湛蓝意大利子公司的交易,我需要最新进展。”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我在米兰,不方便说。而且我们上次的协议——”
“我有了新的信息源,”林湛打断他,“可能影响交易。如果你还想避免卷入欺诈案,就告诉我进展。”
安东尼奥·罗西沉默了几秒,然后压低声音:“交易暂停了。买方——周氏投资公司——突然要求重新谈判价格,理由是他们发现了‘未披露的负债’。实际上是在拖延时间,等我调查。”
“什么负债?”
“威尼斯酒店的结构问题,米兰酒店的租约问题,还有……一些法律上的复杂性,关于资产所有权的合法性。”
林湛的心脏猛地一跳:“所有权合法性?”
“有人对资产转移程序提出了质疑,”安东尼奥谨慎地说,“匿名举报,通过律师提交的。质疑苏婉女士在丈夫失踪仅一个月后就启动资产转移的合法性,质疑相关文件的真实性。”
“谁?”
“不知道。举报通过一家瑞士律师事务所转交,客户信息保密。”安东尼奥顿了顿,“阿莱,是你吗?”
“不是。”林湛实话实说。他还没有能力做到这个程度。
那会是谁?还有其他人在对抗苏婉和周幕?
“交易现在是什么状态?”他问。
“暂停,无限期暂停。苏婉女士很愤怒,威胁要起诉买方违约。但周幕——周氏投资的老板——看起来很淡定,好像这正合他意。”
林湛思考着。周幕在拖延自己的交易?为什么?
除非……除非他们内部出现了分歧?或者周幕有更大的计划,需要更多时间?
“继续监视,”他说,“有任何进展,联系陈记云吞留言。”
“等等,”安东尼奥说,“我有个信息给你。不是什么好消息。”
“说。”
“苏婉雇佣了一个私人调查团队。国际性的,很专业。他们在找林湛——或者说,在确认林湛的死亡。重点是地中海沿岸国家,特别是意大利、法国、西班牙。”
林湛感到后背发凉:“他们查到什么了?”
“不知道具体进展。但我听说他们在南意大利询问了一些渔民和海岸警卫队。悬赏很高,提供有效线索者奖励十万欧元。”
十万欧元。足够让很多人说出他们看到的任何可疑事情。
包括乔瓦尼。
“谢谢你,罗西先生。”林湛说,声音保持平稳,“保持联系。”
挂断电话,他在电话亭里站了一会儿,看着雨水在玻璃上流淌。街对面,陈记云吞的红色灯笼在雨幕中朦胧发光,像遥远而温暖的灯塔。
危险正在逼近。从两个方向:苏婉的调查团队在搜寻他的下落,而今晚的匿名邀请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但他没有选择。必须前进,必须获取信息,必须在被发现之前建立足够的力量。
他穿过街道,推开餐馆的门。温暖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还有陈伯翻炒锅铲的熟悉声响。
“回来了?”陈伯从厨房探出头,“正好,帮我切牛肉。今晚的团体预订要八份牛肉面。”
“好。”林湛脱下湿外套,系上围裙。
他走进厨房,拿起刀。刀锋接触牛肉的瞬间,世界重新变得简单:只有刀,肉,砧板。只有切片的厚度,纹理的方向,下刀的力度。
专注是良药。它让大脑暂时停止思考那些复杂危险的问题,只关注此时此刻,此刀此肉。
但那些问题不会消失。它们只是潜伏,等待夜晚降临,等待他独自一人时再次涌现。
晚餐营业顺利。八人的团体是一群日本游客,对陈伯的手艺赞不绝口。林湛用简单的日语与他们交流,推荐菜品,解释做法。游客们惊喜地发现这个意大利中餐馆的服务员会说日语——另一个来自过去的碎片,他曾经为了日本的高额赌局学习过语言。
“您在日本住过吗?”一位年长的游客问。
“很久以前,”林湛微笑,“短暂的停留。”
实际上,他在东京赢过一场关键比赛,奖金三百万美元。那时苏婉陪着他,他们在银座的高级寿司店庆祝,她穿着和服,美得让他屏息。
现在想来,那场庆祝可能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九点,打烊。清洁工作完成后,陈伯泡了茶。两人坐在窗边,看着雨夜中偶尔驶过的车灯。
“你今天有心事。”陈伯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湛没有否认:“我收到了一些信息。关于我的过去,也关于……可能的未来。”
“危险的信息?”
“可能。”
陈伯喝了口茶,蒸汽在昏黄的灯光中盘旋上升:“你打算怎么做?”
“明晚我要去见一个人。可能提供更多信息,也可能是陷阱。”
“在哪里?”
“旧港区三号码头。”
陈伯的眉头微微皱起:“那个地方晚上不安全。走私者,毒贩,非法移民……警察都很少去。”
“我知道。”
“需要我一起去吗?”
林湛看着老人关切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他摇头:“纸条上写着单独去。而且,您在这里更安全。”
“安全?”陈伯笑了,笑容里有苦涩,“我活了七十三年,早就过了追求安全的年纪。但我尊重你的决定。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带上这个。”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桌上。是一把折叠刀,刀柄是陈旧的骨制,刀刃短而锋利。
“陈伯,我不能——”
“你能。”陈伯打断他,“不是让你伤人,是让你防身。旧港区的人不讲究规则,他们只尊重力量。有时候,展示你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就能避免冲突。”
林湛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刀。很轻,但握感扎实。他打开刀,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谢谢您。”
“不用谢。”陈伯站起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工作。”
回到房间,林湛坐在床边,再次展开那张揉皱的纸条。
“明晚九点,旧港区三号码头,红色渔船。单独来。”
字迹工整,但刻意改变了笔划特征,难以辨认。信封上没有邮戳,可能是直接投递到卡尔罗公司的前台——意味着送信人知道他在哪里工作。
这个认知让他不安。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吗?如果是苏婉的人,为什么不直接抓他?如果是盟友,为什么如此隐秘?
他将照片和剪报摊在床上。苏婉的笑容,周幕的亲密,杂志上冠冕堂皇的言辞……所有这些都在提醒他失去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必须行动。
但他需要计划。盲目赴约是愚蠢的。
他拿出纸笔,开始分析:
可能性一:苏婉的陷阱。用信息引诱他出现,然后抓捕或杀害。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选在公开的旧港区?为什么提前一天通知,给他准备时间?
可能性二:周幕的陷阱。类似目的,但动机可能不同——周幕可能想单独控制资产,排除苏婉?内部斗争?
可能性三:真正的盟友。其他受害者?商业对手?调查记者?
可能性四:勒索者。知道他的身份,想用信息换钱。
针对每种可能性,他需要准备不同的应对策略。
如果是陷阱:确保有逃脱路线,不带任何能暴露身份的物品,提前侦察地形。
如果是盟友:谨慎分享信息,不透露全部底牌,建立验证机制。
如果是勒索者:谈判,拖延,寻找反制手段。
他画了一张旧港区的地图——这些天在港口工作,他对那一带很熟悉。三号码头是最偏僻的,周围是废弃仓库和破损的围栏。红色渔船……他记得那里确实停着几艘旧渔船,其中一艘漆成暗红色,很久没出海了。
逃跑路线:如果从陆地被追,可以逃向西边的渔市,那里夜晚也有活动;如果从水路被追……他会游泳,但水温太低,坚持不了多久。
武器:陈伯的刀。还有……他想了想,从背包里拿出那副扑克牌。不是武器,但有时能制造 distraction。
通讯:不能带手机,可能被追踪。但需要求救方式……他写下了里卡多仓库的电话号码,塞进鞋垫下面。如果出事,可以找那里的人帮忙——前提是他们愿意帮。
计划完成后,他烧掉了分析纸,将灰烬冲进马桶。
然后他躺下,试图入睡。但脑海中不断回放那些照片,那些数字,那些可能性。
窗外的雨还在下。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规律而持续,像倒计时,像警告,像命运不耐烦的敲门声。
明晚九点。
他将踏入未知。
但这一次,他不是被动的受害者,不是失忆的漂流者。
他是主动的探寻者,带着清醒的头脑,明确的目的,和逐渐恢复的力量。
赌局已经开始。
而他,终于准备好坐上牌桌。
第二节:身体记忆
星期二早晨,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低垂的云层像一块湿透的灰色绒布覆盖着热那亚。林湛比平时早起了一小时,在餐馆厨房里独自练习。
陈伯教过他一种古老的面点技法:拉面。不是机器切割的面条,而是手工拉制,通过反复折叠和拉伸,将一团面变成细如发丝的千丝面。这需要极致的手部控制、精准的力量分配和近乎直觉的时间感。
“手腕放松,肩膀下沉,”陈伯的声音在记忆中回响,“不是用手臂的力量拉,是用身体的重量。感受面团的筋度,感受它在手中的变化。”
林湛取出一小块醒好的面团,开始操作。揉圆,压扁,中间戳洞,然后双手提起,开始旋转。面团在离心力作用下变成一个圆环,越来越大,越来越薄。
然后是最难的部分:折叠,拉伸,再折叠,再拉伸。每一次折叠,面条的数量翻倍,而粗细必须保持均匀。
第一次尝试,面条在第三次折叠时断裂——力道不均。
第二次,第四次折叠时粘连——手指角度错误。
第三次,第五次折叠时粗细不一——节奏乱了。
他停下来,深呼吸,观察自己的手。手指修长,关节灵活,但此刻它们像陌生的工具,不听使唤。
不,不是手的问题。是大脑的问题。他在思考,在计算,在刻意控制。但拉面需要的不是思考,是感觉。是手和面之间的对话,是身体对材料特性的本能理解。
就像……洗牌。
这个联想突然出现。在赌桌上,顶尖玩家洗牌时也不是在思考每个动作,而是进入一种流动状态,让手自动完成那些练习过成千上万次的动作。
林湛闭上眼睛。
深呼吸。放松肩膀。清空大脑。
然后再次开始。
这一次,他不去想步骤,不去计算折叠次数,不去控制力道。他只是感受:感受面团在手中的温度和弹性,感受手腕旋转时的惯性,感受面条在空气中伸展时的阻力。
手开始自动工作。
折叠。手腕一转,面条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两端自然交叠。
拉伸。手臂平稳展开,不是用力拉扯,而是引导伸展。
再折叠。手指找到精确的接触点,轻轻一捻,面条整齐叠起。
一次又一次。
当他睁开眼睛时,手中已经是一束细如发丝的面条,均匀,柔韧,在厨房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色光泽。
成功了。不是通过思考,而是通过身体的记忆——那种深埋在肌肉和神经中的本能。
他轻轻放下面条,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记得太多东西:筹码的重量,纸牌的纹理,骰子的平衡,现在又加上面团的触感。
所有这些都是触觉记忆,都是通过重复刻入身体的技艺。
而这些技艺,正在逐渐唤醒更多。
早餐营业时,林湛在服务客人时注意到一个细节:会计师卢卡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赶时间。他慢慢吃着面,偶尔看一眼手表,但眼神里不是焦急,而是……期待?
林湛给他加茶时,卢卡抬头笑了笑:“今晚有重要的事,需要保持清醒,所以多喝点茶。”
“好事?”林湛随口问。
卢卡的表情变得神秘:“也许。如果成了,我就不用再做这份讨厌的会计工作了。”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特别,但卢卡说话时的手指动作引起了林湛的注意——右手食指和中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是摩尔斯电码的“SOS”?
不,不是SOS。是别的节奏。三短,一长,两短……
林湛的大脑自动开始解码。这不是他刻意学习过的技能,而是另一种身体记忆:在赌场上,玩家有时会用隐秘的信号交流,他曾经研究过这些,为了防范作弊。
三短(···),一长(—),两短(··)。
S?T?R?
不,如果按照最常见的替换密码……
“STR”。也可能是“星星”?
卢卡注意到林湛在看他手指,立刻停止敲击,表情略显紧张。
“您的茶。”林湛平静地说,转身离开。
回到厨房,他的大脑还在运转。STR?什么意思?人名?地点?代码?
早餐营业结束后,林湛去市场采购。经过港口区时,他看到一艘货轮正在卸货,船身上印着“STAR MARINER”——星航者。
STAR。
卢卡敲击的是“STAR”?
巧合吗?还是卢卡和这艘船有关系?
采购完回餐馆的路上,林湛刻意绕到港口办公室附近。卢卡工作的会计事务所在二楼,窗户正对港口。此刻,卢卡正站在窗前,拿着望远镜看着什么。
林湛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正是那艘“星航者”号。
不是巧合。
卢卡在监视那艘船。为什么?船上有什么?
他想起卡尔罗昨天的话:“滨海区重建项目的预算,是米兰酒店的十倍。”
而滨海区重建的核心,就是港口改造和扩建。
一个会计,一艘货轮,一个重建项目……
线索开始连接。
下午,林湛去了卡尔罗公司。他没有直接找卡尔罗,而是去了档案室,调阅滨海区重建项目的相关文件。
项目规模确实庞大:涉及旧码头改造,新仓库建设,配套道路和铁路升级,总预算超过一亿欧元。主要承包商已经确定——卡尔罗建筑公司自己,但还有许多分包合同正在招标。
其中一份文件引起了他的注意:港口疏浚和 dredging(清淤)工程,预算八百万欧元,承包给“第勒尼安海洋工程公司”。
林湛搜索这家公司。注册时间:六个月前。注册资本:十万欧元。主要人员:一个名字——斯特凡诺·罗西。
罗西。这个姓氏他见过,在米兰酒店项目的可疑供应商名单上。
他继续深挖。斯特凡诺·罗西,五十二岁,前海关官员,三年前因受贿被开除。现在经营一家“海洋工程公司”,没有任何大型工程经验,却拿到了八百万欧元的合同。
腐败。又一次。
但这次规模更大,手法更隐蔽——通过新成立的空壳公司,承接高预算的分包项目。
而卢卡,作为参与项目审计的会计师,可能发现了问题。他在监视“星航者”号,可能是因为那艘船与斯特凡诺·罗西有关,或者与腐败交易有关。
问题是:卢卡是腐败的一部分,还是在调查腐败?
他敲击桌面的动作是紧张的表现,还是在传递信息?
林湛需要更多数据。他登录系统,调取“第勒尼安海洋工程公司”的银行流水——这是高级权限,但卡尔罗已经授予了他。
流水显示:公司成立后,收到两笔来自海外账户的转账,合计五十万欧元。然后,在拿到港口疏浚合同的三天后,向一个名为“卢卡·曼奇尼”的个人账户转账五万欧元。
卢卡·曼奇尼。正是会计师卢卡的全名。
证据确凿:卢卡收了贿赂。
但为什么他还那么紧张?为什么监视那艘船?
除非……除非五万欧元不是贿赂,而是封口费?或者卢卡发现了更大的问题,这五万欧元是让他保持沉默的代价?
林湛继续追踪海外转账的来源。两个账户,一个在开曼群岛,一个在新加坡。他记下账号,然后通过一个他在过去生活中知道的暗网数据库查询——这很冒险,可能暴露行踪,但他需要答案。
查询结果需要时间。他关闭电脑,整理好文件。
下午四点,他离开公司,回到餐馆。陈伯正在准备晚餐食材,看到他回来,点点头:“今天回来得早。”
“有事想请教您。”林湛说。
两人在桌边坐下。林湛描述了卢卡的情况,但没有透露具体姓名和细节,只是说:“如果一个人收了钱,但表现得紧张不安,还在监视某个目标,可能是什么情况?”
陈伯思考了一会儿:“几种可能。第一,他后悔了,良心不安。第二,他害怕被发现。第三,他发现了比收钱更严重的事情,那点钱不足以让他安心。”
“如果是第三种,他应该怎么做?”
“取决于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陈伯看着林湛,“逃跑,揭发,或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生活。每条路都有代价。”
“如果是您呢?”
陈伯笑了:“我?我七十三岁了,没什么可失去的。我会揭发。但年轻人不同,他们有家庭,有未来,有更多顾虑。”
林湛沉默。他理解这种顾虑。在他过去的生活中,他也见过许多人为了利益妥协,然后被困在越来越深的泥潭中。
“晚上卢卡先生会来吗?”陈伯问。
“他常来晚餐。”
“那么观察他,”陈伯说,“不是用你的计算能力,是用你的同理心。试着理解他的处境,他的恐惧,他的希望。有时候,理解比分析更有用。”
晚餐营业时,卢卡果然来了。他看起来比早上更疲惫,眼袋明显,手指不停地转动婚戒。
林湛给他上面时,轻声问:“卢卡先生,您还好吗?看起来有点累。”
卢卡勉强笑了笑:“工作压力大。这个季节总是这样。”
“需要推荐些安神的茶吗?陈伯有些中药茶方。”
“不用了,谢谢。”卢卡顿了顿,压低声音,“阿莱,你……你觉得一个人做了错事,有机会弥补吗?”
这个问题让林湛停下动作。他看向卢卡,看到对方眼中的挣扎和恐惧。
“取决于是什么样的错事,”林湛谨慎地说,“也取决于他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代价……”卢卡喃喃重复,“有时候代价太大了,付不起。”
“但有时候不付代价,代价会更大。”
卢卡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湛。两人对视了几秒,然后卢卡低下头,继续吃面。
林湛走回厨房,心中有了答案:卢卡在后悔,在害怕,但他还没有勇气行动。
暗网数据库的查询结果在他脑海中浮现:开曼群岛的账户属于一家名为“蓝海投资”的空壳公司,实际控制人查不到。但新加坡的账户,注册人是“Zhou Mu”。
周幕。
林湛感到一阵寒意。周幕的触角已经伸到了热那亚,伸到了卡尔罗的重建项目。通过斯特凡诺·罗西的空壳公司,通过贿赂卢卡这样的关键人物。
目的?可能是想渗透项目,获取利益。也可能是想建立影响力网络,为更大的计划做准备。
但无论如何,这给了林湛一个机会:如果他能揭发这个腐败链,不仅能帮助卡尔罗,还能打击周幕的势力。
问题是如何做,而不暴露自己。
晚餐营业结束后,林湛回到房间。他的笔记本电脑上收到了暗网查询的完整报告:周幕通过复杂的离岸结构控制着多家空壳公司,这些公司在欧洲多个国家参与基础设施项目,模式类似——贿赂关键人员,获取高利润合同。
这些公司中,有一家引起了林湛的特别关注:“地中海物流解决方案”,注册在马耳他,最近在投标热那亚新物流中心的运营合同。
而那个物流中心,正是滨海区重建项目的核心部分之一。
周幕的野心很大:不仅要渗透项目,还要控制关键基础设施。
但为什么?周幕已经是亿万富翁,控制着林湛的大部分资产,为什么还要涉足这些相对利润较低、风险较高的基础设施项目?
除非……除非这些项目有战略价值。
林湛调出物流中心的设计图。位置极佳,靠近港口和铁路枢纽,有完善的仓储和运输设施。控制这样的物流中心,意味着可以控制货物流动,可以……
走私。
这个想法让他打了个寒颤。如果周幕想利用物流中心进行非法活动——毒品、武器、人口贩卖——那么贿赂和渗透就是必要的准备工作。
而卢卡,可能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更大的秘密,所以那五万欧元不足以让他安心。
九点快到了。旧港区的约会。
林湛换上一身深色衣服,将陈伯的刀藏在靴子里,扑克牌塞进内袋。他写了一张纸条留给陈伯,简单说明去向,然后塞进老人门缝下。
然后他走出餐馆,融入热那亚的夜色。
街道潮湿,路灯在水洼中投下破碎的光影。旧港区在城市的另一端,需要步行四十分钟。林湛选择了一条迂回的路线,不时停下观察身后,确认没有被跟踪。
身体再次展现记忆:如何在不规则的城市地形中移动,如何利用阴影和建筑物隐藏自己,如何保持对环境的全方位感知。
这些不是餐馆学徒的技能,不是会计助理的技能。
这是幸存者的技能。是被追杀者的技能。
也是猎人的技能。
当他接近旧港区时,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化:完好的建筑变成破败的仓库,平整的街道变成坑洼的码头区,灯光变得稀疏,人声变得遥远。
三号码头在最深处。林湛在距离两百米的一处废弃岗亭停下,观察。
码头上停着几艘渔船,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沉睡的黑色巨兽。其中一艘确实是暗红色,船身斑驳,船舱里透出微弱的光。
周围似乎没有人。但林湛的直觉告诉他,有人在观察。不是直接的视线,而是那种被监视的感觉——空气的流动,阴影的微妙变化,声音的不自然缺失。
他等了一会儿。九点整。
红色渔船的船舱门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朝码头张望。
林湛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从轮廓看,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
是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岗亭后走出,向码头走去。
脚步踩在潮湿的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海风带来咸腥的气息,还夹杂着腐烂的海藻和柴油的味道。
当他距离渔船还有二十米时,船舱里又走出一个人。
两个人。
不是陷阱,就是有重要事情需要见证。
林湛的手悄然移向靴子里的刀。
但当他看清第二个人的脸时,手指僵住了。
那是一张他从未想过会在这里见到的脸。
一张属于过去,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他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联系的脸。
他的呼吸停止了。
时间也似乎停止了。
只有海风还在吹,海浪还在拍打码头,远处热那亚的灯火还在闪烁。
而在这一切背景中,那个人看着他,露出了一个熟悉而疲惫的微笑。
“林先生,”那人说,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破碎,“好久不见。”
林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阿杰?”
第三节:关键新闻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林湛站在旧港区三号码头的潮湿木板上,距离红色渔船二十米,距离过去的保镖兼司机阿杰——现在看起来消瘦、疲惫,左脸颊多了一道新鲜疤痕的阿杰——也是二十米。
海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带着十二月的寒冷和港口的咸腥。远处,热那亚城市的灯光在雨后的夜空中晕开一片模糊的暖黄,与码头上昏暗的孤灯形成鲜明对比。
“上船说话,”阿杰低声说,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这里不安全。”
林湛没有动。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阿杰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这是陷阱吗?如果是,为什么是阿杰——那个曾经为他挡过一刀,那个他在对方受伤后给了公司股份和安稳生活的年轻人?
“我需要解释。”林湛说,声音保持着距离。
“上船我给你解释,”阿杰的语气急切,“林先生,请相信我。如果我想害你,不会用这种方式。”
船上的另一个人——一个瘦小的意大利人,大约五十岁,穿着渔民的防水服——也开口了:“先生,上船吧。这地方晚上有巡逻,虽然不是警察,但更麻烦。”
权衡。林湛评估风险:如果上船,可能被困;如果不上船,可能错过关键信息。
他想起陈伯的话:有时候你需要信任。
也想起自己的原则:谨慎,但不恐惧。
“好。”他说。
木板搭上码头,林湛走上船。船体随着他的体重轻微摇晃。阿杰迅速收起木板,关上舱门。船舱内部狭窄但整洁,一张小桌,两张凳子,一个简易炉灶,墙上挂着航海图和几张褪色的家庭照片。
“这是尼诺,”阿杰介绍那个意大利人,“他帮我躲在这里。”
尼诺点点头,没有握手,而是走到船舱前端的小窗边,继续观察码头。
“坐。”阿杰示意小桌旁的凳子。
林湛坐下,手依然靠近靴子里的刀。阿杰注意到了这个动作,苦笑了一下:“您还是那么警惕。”
“经历会改变一个人。”林湛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阿杰从怀里掏出一张折皱的报纸,摊在桌上。是本地小报《热那亚日报》,日期是三天前。社会版有一篇短文,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
“港口中餐馆帮助社区:陈记云吞店员制止街头勒索,获居民称赞”
文章简短,描述了“中国餐馆店员阿莱”如何帮助老人朱塞佩对抗勒索者。照片是手机拍摄的,像素很低,但能看清林湛的侧脸——他正扶起朱塞佩,背景是陈记云吞的红色灯笼。
“我一直在意大利找你,”阿杰说,声音低沉,“苏婉说你在蒙特卡洛酒后失足落海,但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会喝到失去平衡的人。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出事前几周,我就觉得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周幕的出现频率太高了。以前他每个月来汇报一次,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来。还有,苏婉开始频繁会见律师,修改文件。我问过你一次,你说‘生意上的调整,不用担心’。”
林湛闭上眼睛。那段记忆还没完全恢复,但阿杰的描述触发了新的碎片:周幕确实经常出现,总是有“紧急事务”需要讨论;苏婉确实在整理文件,说是“资产优化”。
“出事那天晚上,”阿杰继续说,“我在蒙特卡洛,本来应该陪你去游艇,但你说想和苏婉单独庆祝。第二天早上,就传来你落海失踪的消息。”
“你怎么知道我没死?”
“我不知道,”阿杰坦白,“但我希望你没死。所以当搜救停止,苏婉宣布你推定死亡时,我开始自己调查。我发现了一些……矛盾的地方。”
“比如?”
“游艇的沉没地点。官方报告说在科西嘉岛附近,但根据洋流和风向,如果你从那里落水,尸体——如果真有尸体——应该漂向科西嘉或撒丁岛。但我调查了那些岛屿的海岸警卫队记录,没有发现。”
林湛想起自己被冲上的那个废弃渔村,在意大利南部,与科西嘉方向完全相反。
“还有船员,”阿杰说,“海神号上的船员在事故后全部解散了,遣散费高得离谱。我找到其中一个,他承认那天晚上被要求提前离船,说是你要和夫人独处。”
“你找到那个船员了?”
“找到了,但他第二天就离开了摩纳哥,不知所踪。我怀疑……”阿杰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被灭口了。
林湛感到一阵寒意。苏婉和周幕的计划比他想象的更周密,更残忍。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阿杰问,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敬畏,“那种情况下……”
“运气,”林湛简单地说,“被冲上岸,被人救了,失忆了一段时间。”
“那现在?”
“记忆在恢复。在热那亚的一家小餐馆工作,化名阿莱。”林湛看着阿杰,“你呢?为什么有伤疤?为什么躲在这里?”
阿杰摸了摸左脸的疤痕,表情阴郁:“我调查得太深入了。两个月前,在米兰,有人试图杀我。汽车炸弹,但我在最后一刻离开了车。之后我就躲起来,通过以前的渠道搜集信息。”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旧背包,取出一叠文件:“这些是我找到的东西。不完全,但足够证明苏婉和周幕在系统性地转移你的资产,而且手法……不合法。”
林湛翻阅文件。银行转账记录,股权变更文件,律师通信副本……全都是复印件或照片,有些模糊,但信息清晰:苏婉以“未亡人”身份,通过一系列复杂交易,将林湛名下的资产转移到她和周幕控制的公司。
其中一份文件让他停下——是“林湛纪念基金会”的董事会名单。除了苏婉和周幕,还有几个名字他认识:都是他以前的商业伙伴,但关系并不密切。
“这些人为什么参与?”他问。
“交易,”阿杰说,“我调查过。每个加入基金会董事会的人,都收到了‘顾问费’或‘捐赠’,金额从五十万到两百万欧元不等。作为回报,他们支持苏婉的所有决策,包括资产出售和转型。”
贿赂。用他的钱贿赂他的“朋友”,让他们支持窃取他遗产的行为。
“还有这个,”阿杰抽出另一份文件,“最关键的。”
是一份医疗报告复印件,日期是林湛“失踪”前两周。报告显示,林湛在一次“例行体检”中被诊断出患有“早期神经退行性疾病”,可能导致“认知能力下降和判断力受损”。
报告签署医生是摩纳哥一位知名神经科专家。
但林湛完全不记得做过这样的检查。
“伪造的,”他说,声音冰冷,“我从未做过这个检查。”
“我知道,”阿杰点头,“我找到了那位医生。起初他不肯说,但当我暗示要报警并公开质疑他的专业诚信时,他坦白了:周幕付了他五十万欧元,让他出具这份假报告。”
“目的?”
“为后续的法律行动做准备,”阿杰说,“如果你出现——或者你的尸体出现——这份报告可以用来质疑你‘失踪前’所做的任何决定,包括资产安排。如果你被宣布死亡,这份报告可以支持苏婉作为监护人接管一切的主张。”
周密。恶毒。利用医学权威和法律程序,编织一个完美的谎言网络。
林湛感到愤怒在胸中翻腾,但比愤怒更强烈的是冰冷:那种对人性之恶的深切认识。
“你还找到了什么?”他问。
阿杰犹豫了一下:“一些关于周幕的背景信息。他不仅仅是一个商业顾问。他和一些……不干净的生意有关联。东欧的走私集团,亚洲的洗钱网络。你的资产,可能被用来为这些活动提供掩护和资金。”
这解释了为什么周幕要渗透热那亚的港口项目。物流中心是完美的走私枢纽。
“我们需要证据,”林湛说,“确凿的,可以在法庭上使用的证据。”
“我知道,”阿杰叹气,“但我现在的能力有限。苏婉知道我在调查,她的人到处找我。尼诺是我在热那亚唯一能信任的人——他是我母亲的远亲。”
尼诺从窗边转过头,用意大利语说了句什么。阿杰翻译:“他说有船接近,我们该离开了。”
“去哪里?”林湛问。
“今晚去拉斯佩齐亚,”阿杰说,“尼诺有朋友在那里,我们可以暂时躲藏。林先生,您跟我一起走吧。这里太危险了,苏婉的调查团队已经到了热那亚,他们迟早会找到陈记云吞。”
林湛思考。离开热那亚,离开陈伯,离开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活……但留下,可能给陈伯带来危险。
“给我一晚时间,”他说,“明早我给你们答复。”
阿杰想反对,但看到林湛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但请一定小心。苏婉的人很专业,他们可能已经在监视你了。”
“我知道。”林湛站起身,“怎么联系?”
“明天中午,港口钟楼下的公共电话。我会打给你。如果我没打……”阿杰没有说完。
林湛明白。如果阿杰没打,意味着出事了。
他走下船,尼诺重新搭上木板。码头依然空旷,只有海浪拍打桩柱的声音。
“林先生,”阿杰在身后轻声说,“能再见到您……真好。”
林湛转身,看着这个曾经为他挡刀的年轻人。阿杰的眼神真诚,脸上的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谢谢你,阿杰,”林湛说,“为了你所做的一切。”
他转身离开,快步走入旧港区的阴影中。
回程的路感觉更长。林湛的大脑在消化刚刚获得的信息:假医疗报告,贿赂,走私网络,苏婉的调查团队……
还有那个最紧迫的问题:走还是留?
回到餐馆时,已经接近午夜。陈伯的房间灯还亮着。林湛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
“进来。”
陈伯坐在桌边,面前摊着林湛留下的纸条。看到林湛,老人明显松了口气:“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见到人了?”
“见到了。”林湛坐下,简单讲述了与阿杰的会面,但没有透露所有细节,只说找到了过去的助手,获得了重要信息。
陈伯安静地听着,然后问:“你打算怎么办?”
“阿杰建议我离开热那亚,跟他去拉斯佩齐亚躲藏。”
“你认为呢?”
林湛沉默了一会儿:“如果留下,可能给您带来危险。苏婉的人可能在找我,而我和您的关系不是秘密。”
陈伯笑了,笑容里有种林湛不理解的情绪:“孩子,我七十三岁了。我经历过战争,经历过饥荒,经历过失去一切。危险对我而言,不是陌生客人。”
“但——”
“没有但,”陈伯打断他,“如果你离开是因为你想离开,我尊重。如果你留下是因为担心我,那么我告诉你:我不害怕。而且,”他顿了顿,“我认为你需要留下。”
“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里有根基,”陈伯说,“有工作,有身份,有社区的信任。如果你现在离开,重新变成逃亡者,你就失去了所有这些。而在热那亚,在卡尔罗的公司,在陈记云吞,你有机会建立力量,而不只是躲避危险。”
林湛思考着。陈伯说得对。逃亡意味着被动,意味着永远在反应。而留下,虽然风险更高,但意味着主动,意味着可以计划和行动。
“卡尔罗的项目可能涉及周幕,”他说,“如果我深入调查,可能找到更多证据。”
“那就调查,”陈伯说,“但小心。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在这里有朋友,有可以求助的人。”
朋友。这个词对林湛来说曾经很陌生。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盟友和对手,没有朋友。
但现在,他看着陈伯关切的脸,看着这个收留他、教导他、关心他的老人,理解了朋友的含义。
“我会留下,”他最终说,“但需要采取措施保护您和餐馆。”
“怎么保护?”
“明天开始,我教您一些……安全措施。”林湛说,“简单的,但有效。还有,如果看到可疑的人,特定的应对方式。”
陈伯点点头:“好。现在去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回到房间,林湛没有立即睡觉。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了一个加密邮箱——这是他在卡尔罗公司用假身份注册的,用于安全通信。
他写了一封邮件,收件人是安东尼奥·罗西:
“罗西先生,请调查以下公司:地中海物流解决方案(马耳他注册),第勒尼安海洋工程公司(意大利注册),蓝海投资(开曼群岛)。重点关注它们与周氏投资公司的关联,以及它们在热那亚滨海区重建项目中的角色。报酬:提供有效信息,每次五百欧元。支付方式:加密货币。确认收到请回复。”
发送。
然后他写了一封给阿杰的邮件,发送到阿杰提供的加密地址:
“阿杰,我决定留在热那亚。理由:这里有建立力量的机会。需要你做的:1. 继续搜集证据,特别是医疗报告伪造的确凿证据;2. 调查周幕与走私网络的关联;3. 保持安全,必要时切断联系。我会通过这个邮箱与你联系。林。”
发送。
关闭电脑后,林湛走到窗前。夜色中的热那亚港宁静而深沉,只有少数船只的导航灯在黑暗中闪烁,像遥远的星辰。
他想起了阿杰带来的那份报纸。打开背包,他找出那份《热那亚日报》,再次阅读那篇短文。
“港口中餐馆帮助社区……”
文章很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但字里行间透露着社区的认可:朱塞佩的感激,其他摊贩的称赞,市场管理员的表扬。
这张报纸,这篇短文,这张模糊的照片——正是这些平凡的东西,让阿杰找到了他。
因为他在帮助别人。因为他在成为社区的一部分。
而这,可能是他最强大的伪装,也是最坚固的铠甲。
苏婉的人在寻找林湛:世界赌王,亿万富翁,孤独的强者。
他们不会寻找阿莱:中餐馆学徒,社区帮手,平凡的生活者。
只要他继续保持这个身份,只要他继续扎根于这个简单而真实的世界,他就相对安全。
而从这个基地出发,他可以同时做两件事:重建生活,准备战斗。
就像陈伯教他拉面时说的:不是用手臂的力量,是用身体的重量。不是强行对抗,是利用根基。
他的根基,就在这里。在这家小餐馆,在这个港口社区,在这些简单的人际关系里。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林湛躺下,闭上眼睛。
明天,他将主动出击,但以阿莱的方式。
明天,他将搜集更多拼图碎片,逐渐看清完整的画面。
明天,他将开始真正的反击。
不是作为复仇者,而是作为重建者。
不是要摧毁什么,而是要夺回和重建。
这个目标,值得他付出一切。
而第一步,是从这个黎明开始。
第四节:第一块拼图

星期三清晨,热那亚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林湛站在卡尔罗公司办公室的窗前,手里握着一块手表——不是陈伯给他的那块旧表,而是一块他在午休时从古董店买来的老式腕表。
表盘是简洁的白色珐琅,罗马数字,黑色鳄鱼皮表带已经磨损。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那块百达翡丽,但风格相似:低调,经典,注重功能而非炫耀。
他用指尖轻轻摩挲表壳边缘。这个动作触发了什么——不是完整的记忆,而是一种感觉:金属接触皮肤的冰凉,表冠旋拧时的阻尼感,透过蓝宝石表背看到的机芯精密运转……
还有更深的:戴表时的仪式感。每天早上,苏婉会帮他戴上,调整表带,轻吻他的手腕。那是他们之间的小仪式,持续了五年,直到最后一天。
“在想什么?”
卡尔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湛转过身,将手表放进口袋:“没什么。米兰项目的报告完成了。”
他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放在办公桌上。二十页,详细列出了2008-2015年米兰酒店翻修项目中所有可疑交易,涉及金额两百一十七万欧元,锁定三名内部人员和两家空壳公司。
卡尔罗翻阅着报告,脸色逐渐阴沉。翻到最后一页时,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斯特凡诺·罗西……这个名字我见过。”
“在滨海区项目的承包商名单上,”林湛接话,“第勒尼安海洋工程公司,八百万欧元的疏浚合同。”
“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林湛调出另一份文件,“但更有趣的是他的资金源。看这个。”
屏幕上显示的是复杂的资金流向图:从开曼群岛的蓝海投资,到新加坡的账户,再到斯特凡诺·罗西的公司,最后分散到几个个人账户——包括会计师卢卡的账户。
“周氏投资公司控制着这个链条,”林湛指着图表,“周幕在系统地渗透您的项目。”
卡尔罗盯着屏幕,沉默了很长时间。办公室里只有空调低沉的嗡嗡声和远处港口的汽笛声。
“你想让我怎么做?”他终于问。
“不是我想,是您想怎么做。”林湛平静地说,“这是我的发现,但这是您的公司,您的项目。”
卡尔罗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林湛:“十年了,我建立这家公司,从一个小承包商做到现在。每个项目都亲自监督,每个员工都仔细挑选。但现在看来,腐败就像白蚁,不知不觉就侵蚀了地基。”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你建议清理?”
“如果现在不清理,将来付出的代价更大。”林湛说,“但清理需要策略。直接开除卢卡和斯特凡诺会引起警觉,可能让周幕察觉我们已经发现。”
“你的计划?”
“将计就计。”林湛调出滨海区项目的进度表,“疏浚工程下个月开始。我们可以让卢卡继续工作,但监控他的所有通讯和交易。同时,在工程中设置一些‘测试点’——比如特定的材料规格,特殊的施工要求。如果承包商试图偷工减料或违规操作,我们就能当场抓住证据。”
卡尔罗思考着:“需要多少人?”
“越少越好。我,您信任的一两个项目经理,可能还需要一个法律顾问。”
“法律顾问我有。”卡尔罗坐回办公椅,“但为什么你这么投入?这不只是份工作,对吗?”
问题来了。林湛早有准备:“周幕是我的敌人。私人恩怨。”
“因为他试图渗透我的公司?”
“因为更多。”林湛选择部分真相,“他偷了我的一些东西,很重要的东西。我要拿回来。”
卡尔罗盯着他看了很久,似乎在评估这句话的分量。最后,他点点头:“好。我给你权限,给你资源。但如果你搞砸了,或者让我发现你有别的目的……”
“您会第一个知道。”林湛说。
离开卡尔罗办公室时,林湛感到手表在口袋里沉甸甸的。那不是真实的重力,而是记忆的重量。
午休时间,他没有去员工餐厅,而是去了港口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再次拿出那块老式腕表,放在桌面上。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表盘上,珐琅反射出柔和的珍珠光泽。他转动表冠,听着机芯细微的嘀嗒声,闭上眼睛。
记忆碎片一:礼物
“生日快乐。”
苏婉递过一个深蓝色丝绒盒子,眼睛亮得像装下了整个蒙特卡洛的灯火。那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生日。
林湛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百达翡丽腕表,ref. 5711,白金色,蓝色表盘,表背刻着一行小字:“给时间以意义,而非意义以时间——爱你的婉”。
“太贵重了。”他说。
“你值得。”她帮他戴上,手指轻触他的手腕脉搏处,“每次你看时间,就会想起我。”
他当时笑了,吻了她。现在想来,那句话里是否藏着别的意味?不是浪漫,而是占有?是标记?
记忆碎片二:维修
一年后,手表进水了。他们在威尼斯度假时,他不小心戴着表下了泳池。苏婉比他还着急,立刻联系了日内瓦的服务中心,安排紧急维修。
“只是一块表。”他安慰她。
“不只是表,”她说,眼神里有他当时没读懂的紧张,“这是我们的纪念物。必须完好无损。”
手表送回来后,她亲自检查了很久,确认每一个功能正常。当时他觉得那是她的完美主义,现在想来,是否有别的原因?
记忆碎片三:最后一天
蒙特卡洛,赢得世界冠军的那个夜晚。在游艇上,他准备换衣服去庆祝晚宴时,苏婉接过他摘下的手表。
“我帮你调一下时间,”她说,“今晚有很多媒体,不能出错。”
她拿着表去了洗手间,几分钟后回来,表带已经调整到最舒适的长度。她帮他戴上时,手指在他手腕上多停留了几秒。
“紧张吗?”她问。
“有点。”他承认。
“你会赢的,”她说,吻了他的脸颊,“你总是赢。”
然后她递给他那杯香槟。
林湛睁开眼睛。咖啡馆窗外的街道上,行人匆匆,车辆缓慢行驶。平凡的世界,平凡的午后。
但他的内心波澜起伏。
手表。苏婉总是对手表异常关注。调时间,检查,维修,每天的佩戴仪式……
为什么?
一个可怕的想法开始形成。
他拿出手机,搜索“手表 追踪器”。结果成千上万:GPS追踪,录音设备,甚至心率监测。现代技术可以让任何日常物品变成监控工具。
如果苏婉在他的手表里装了追踪器,那么她就能随时知道他的位置。不仅仅是最后一天,而是整整五年。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恶心。不是愤怒,而是深切的被侵犯感:最私密的空间,最亲密的信任,被系统性地背叛。
但需要证据。
他给阿杰发了加密邮件:“调查我过去的手表,百达翡丽ref.5711,序列号可能在我以前的保险柜文件中。重点:是否有改装痕迹,是否可能装有追踪设备。同时,查苏婉在手表购买、维修过程中的所有记录。”
发送后,他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眩晕。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过去的五年,他从未真正独处过。每一次商务旅行,每一次私人会面,每一次秘密计划……苏婉都可能知道。
更可怕的是最后那天:她在手表上做了什么?只是调时间,还是……启动了别的什么?
比如,某种可以影响佩戴者的东西?药物渗透?电磁脉冲?甚至更直接的——毒针?
不,这太疯狂了。但疯狂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被下药,被抛海,被宣布死亡。
在疯狂的世界里,疯狂的解释可能是唯一的真相。
手表在桌面上嘀嗒走着。时间,那个曾经被他精确计算、用来赢得赌局的东西,现在成了谜团的核心。
他收起手表,离开咖啡馆。下午还有工作,卡尔罗的项目需要推进,餐馆晚上要帮忙。生活继续,即使内心正在崩塌和重建。
回公司的路上,经过一家钟表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手表,从廉价的电子表到昂贵的机械表。林湛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在静止的模特手腕上依然走动的表。
时间不会停止。无论真相多么残酷,无论过去多么不堪,时间继续向前。
而他必须跟上。
那天晚上,陈记云吞的晚餐营业异常繁忙。一群当地中学的老师在这里举办退休欢送会,十五个人,笑声不断,要求也多。
林湛在厨房和餐厅间穿梭,脸上带着专业的微笑,但内心在分秒计算:手表之谜,卡尔罗的项目,阿杰的安全,苏婉的调查团队……
“阿莱,三号桌再加一份炒饭!”
“马上!”
他炒饭时,手腕不自觉地模仿着手表指针的转动:顺时针,稳定,规律。就像在赌桌上发牌时的动作:不是随意,是精确。
“你今晚有点心不在焉。”陈伯低声说,接过他炒好的饭。
“抱歉。”
“不是批评,是观察。”陈伯将饭装盘,“去送吧,然后休息五分钟。后门透透气。”
林湛照做了。后巷里,夜色已深,只有远处路灯的光晕。他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拿出那块老式腕表。
表盘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清,但嘀嗒声清晰可辨。他闭上眼睛,让声音引导记忆:
嘀嗒——蒙特卡洛的赌场钟声。
嘀嗒——游艇上杯盏碰撞。
嘀嗒——海水灌入耳膜。
嘀嗒——陈伯厨房的炖汤声。
嘀嗒——现在,此刻,在热那亚的后巷里。
所有的时间点连接成线,所有的事件串联成故事。而手表,是贯穿始终的线索。
后门开了,陈伯走出来,点燃一支烟。看到林湛手里的表,老人挑了挑眉:“新买的?”
“旧货市场。看着眼熟。”
陈伯吐出一口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你看这表,指针一圈圈转,好像永远不变。但每一圈,世界都不同了。”
“您相信命运吗?”林湛突然问。
“相信,也不相信。”陈伯弹了弹烟灰,“我相信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比如出生,比如死亡。但中间的过程……那是选择的结果。每一秒,你都在选择。”
“如果我过去的选择都是错的呢?”
“那就从现在开始选对的。”陈伯看着他,“表可以调时间,人生也可以。不是回到过去,是校准现在。”
校准现在。
林湛看着手表。晚上九点四十七分。一个平凡的时刻,在热那亚的一家小餐馆后巷。
但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苏婉可能在某个豪华宴会上举杯,周幕可能在策划下一步行动,阿杰可能躲在拉斯佩齐亚的某个安全屋里。
而他在这里,手握一块旧表,试图解开过去的谜团。
“该进去了,”陈伯说,“客人要买单了。”
回到餐馆,欢送会接近尾声。老师们轮流和退休的老教师拥抱,拍照,说祝福的话。气氛温暖而真诚。
林湛看着这一幕,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感。这种简单的人际关系,这种公开的情感表达,在他的过去中几乎不存在。那个世界充满算计和表演,连最亲密的关系都可能是一场戏。
“阿莱,能帮我们拍张合影吗?”一位年轻女老师问,递过来手机。
“当然。”
他接过手机,后退几步,调整角度。“一、二、三——”
闪光灯亮起。十几张笑脸定格在屏幕上。真实的笑脸,没有隐藏的议程,没有背后的算计。
“谢谢!”老师们围过来看照片,发出满意的赞叹。
林湛将手机递还,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现在的生活。真实,平凡,扎根于社区。不是伪装,不是表演,是真实的存在。
而那块百达翡丽手表代表的世界——奢华,算计,背叛——正在逐渐远去。
但手表之谜必须解开。因为那不仅是过去的钥匙,也可能是未来的武器。
如果苏婉真的用手表监控了他五年,那么她一定留下了记录。那些记录,可能成为法庭上的证据。
但首先,他需要找到那块表。
阿杰的邮件在午夜时分到达:“已查到手表信息。购买于日内瓦百达翡丽专卖店,买家是苏婉。维修记录显示三年内送修四次,频率异常。最近一次维修在你‘出事’前一个月,在摩纳哥的一家授权服务中心。已派人调查该服务中心,但需要时间。另外:苏婉的调查团队确认已到热那亚,三人小组,入住港口万豪酒店。小心。”
港口万豪酒店,距离陈记云吞只有十分钟步行距离。
危险正在逼近。
林湛回复:“继续调查手表。同时,查苏婉在摩纳哥那家服务中心的关系。可能有内部人员协助。关于调查团队:我需要他们的照片和行动规律。”
他关闭电脑,走到窗前。夜色中的热那亚港,灯火在湿润的空气中晕开,像印象派的画作。
手表在床头柜上嘀嗒走着。时间在流逝,真相在靠近,危险在潜伏。
但他不再感到恐慌。相反,一种奇异的平静降临了。
因为他终于找到了第一块拼图:不是记忆的碎片,不是事件的线索,而是理解背叛的钥匙。
苏婉通过手表监控他。这个认知解释了太多事情:她总是知道他的行踪,总是能在“恰好的时机”出现,总是能预判他的行动。
五年。一千八百多天。四万三千多个小时。
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可能被监视。
这种背叛的深度,几乎超出了理解的范畴。
但理解是第一步。愤怒可以是第二步,但必须是受控的愤怒,导向行动的愤怒。
他拿起那块老式腕表,戴在左手腕上。表带略松,但他调整了扣环。
时间:凌晨一点二十三分。
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钟都要计算。每一个行动都要精确。每一次呼吸都要有目的。
因为他不再是被动的受害者,不再是失忆的漂流者。
他是猎手,是调查者,是即将揭开真相的人。
而真相,从这块手表开始。
窗外的港口,一艘夜航货轮拉响汽笛,声音低沉而绵长,像是来自深海的回响,或是来自过去的召唤。
林湛躺在床上,手表在黑暗中嘀嗒作响。
今夜,他将带着这个声音入睡。
明天,他将带着这个声音醒来。
而每一天,他都更接近完整的拼图。
直到真相大白,直到正义得申,直到时间最终得到校准。
第五节:决心萌芽
星期四的雨从黎明前开始下起,不是倾盆大雨,而是那种绵密不绝的细雨,将整个热那亚浸入灰蒙蒙的湿冷中。雨水敲打着陈记云吞的瓦片屋顶,在屋檐下形成连续的水帘。
林湛在厨房里准备早市,手里的刀在砧板上发出稳定而有节奏的声响。切葱,姜,蒜,胡萝卜——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毫米,每一片厚度都几乎完全一致。这种机械般的精准能让他大脑的某部分停止思考那些复杂的问题,专注于此时此刻的简单任务。
但另一部分大脑仍在运转,像后台程序一样处理着信息:手表之谜,卡尔罗的项目,阿杰的安全,苏婉的调查团队……
“你今天切得特别细。”陈伯的声音从灶台边传来。
林湛停下刀,看着砧板上细如发丝的葱丝:“注意力太集中了。”
“不是集中,是紧绷。”陈伯走过来,拿起一片胡萝卜检查,“像拉满的弓。再拉紧点,弦会断。”
林湛放下刀,揉搓着僵硬的手指:“有些事情……需要解决。”
“所以就去解决。”陈伯点燃灶火,锅里的油开始升温,“但解决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可以用刀砍,也可以用火慢慢炖。前者快,但可能伤到自己;后者慢,但更入味。”
这个比喻让林湛笑了——那种苦涩又无奈的笑:“如果问题是一头猛兽呢?等它自己炖熟?”
“那就设陷阱,”陈伯将食材倒入锅中,爆发出滋啦的声响和浓郁的香气,“用它的力量对付它自己。”
早餐营业在雨声中开始。客人们带着湿漉漉的雨伞和水汽进来,渴望一碗热汤面驱散寒冷。林湛在餐厅里穿梭,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但眼睛在观察每一个新面孔。
苏婉的调查团队有三人,阿杰说他们住在港口万豪酒店。如果他们来餐馆,会是怎样的人?商务装束?休闲打扮?亚洲面孔还是欧洲面孔?
八点半,两个陌生男人走进来。四十岁左右,穿着防风雨夹克和深色长裤,头发被雨水打湿。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两份云吞面,然后低声交谈。
林湛端面上桌时,刻意放慢动作。两人的意大利语有轻微的口音——不是热那亚本地口音,也不是标准的罗马口音。更接近……米兰口音,但夹杂着其他语言的语调。
“今天雨真大。”其中一人用意大利语说,像是闲聊。
“听说要下一整天。”林湛回应,同时注意到对方手腕上戴着一块智能手表,表盘是复杂的运动监测界面。
不是普通的游客手表。是专业级设备,有GPS,心率监测,可能还有更多功能。
“您是游客吗?”林湛装作随意地问。
“商务出差。”另一人回答,简短而警惕。
“那祝您工作顺利。需要加辣椒油吗?”
“不用,谢谢。”
林湛退回厨房,心跳加速。不一定是调查团队的人,但可疑。他给阿杰发了加密短信:“描述调查团队成员特征。”
几分钟后回复:“已知信息:两男一女,欧洲人,三十到四十岁,专业背景。具体外貌未知。万豪酒店登记名:史密斯,约翰逊,威廉姆斯。明显假名。”
史密斯,约翰逊,威廉姆斯。最普通的英语姓氏,最难追踪。
窗边的两人吃完面,付了现金,没有留下小费。离开时,其中一人回头看了林湛一眼,眼神短暂接触,然后移开。
没有特别的意味,但林湛感到不安。那是评估的眼神,观察的眼神。
“那两个人,”陈伯在厨房里低声说,“不是普通客人。”
“您也注意到了?”
“他们的手,”陈伯说,“右手虎口有茧,但不是体力劳动者的茧。是长期握枪的茧。”
林湛的心沉了下去。武装的调查团队,或者更糟——不是调查,是清除小队。
“我们需要准备。”他说。
“我已经准备了。”陈伯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旧帆布包,“后门钥匙在这里面,还有一些现金,你的护照复印件——虽然你记不起真名,但我帮你做了一个假的。如果需要,随时可以走。”
林湛看着那个包,感到喉咙发紧:“您什么时候准备的?”
“从你告诉我有人想杀你开始。”陈伯平静地说,“希望用不上,但准备着总比不准备好。”
“如果我走了,他们会找您麻烦。”
“我活了七十三年,见过麻烦。”陈伯将包推给他,“而且,我有我的办法。这个社区,警察局的老局长每周都来吃面,市场管理员是我看着长大的,港口工会的主席欠我个人情。在这里,我有保护网。”
林湛接过包,很轻,但感觉沉重。这是责任,是信任,是另一个人为他承担的风险。
“谢谢您,陈伯。”
“不用谢。现在去工作,客人来了。”
上午十点,雨势稍减。林湛去了卡尔罗公司,表面上是汇报项目进展,实际上是想用公司的资源做一些调查。
他登录了公司的数据库——卡尔罗给了他高级权限——搜索“万豪酒店 近期入住记录”。这需要黑客技巧,但林湛的过去中有这方面的训练:不是顶尖黑客,但足以入侵安保不严的系统。
万豪酒店的预订系统比他预期的坚固。尝试了二十分钟后,他放弃了直接入侵,改用社交工程方法:伪装成酒店总部的审计人员,打电话到前台。
“这里是万豪集团内部审计部,”他用流利的意大利语说,声音带着官僚式的冷淡,“我们需要核对最近一周的入住记录,进行随机抽样。请提供以下姓氏的客人信息:史密斯,约翰逊,威廉姆斯。”
前台小姐犹豫了:“我需要验证您的身份——”
“验证代码:MRY-AUD-1129。或者你可以打给我的主管,但那样会延长审计时间,影响你们的评分。”
前台沉默了几秒,然后是键盘敲击声:“找到了。史密斯先生,房间1215;约翰逊先生,1217;威廉姆斯女士,1219。都是三天前入住,预订一周。”
“预订来源?”
“公司账户。周氏投资有限公司。”
周幕。直接支付。
“谢谢。审计完成。”
林湛挂断电话,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周氏投资公司直接预订,意味着这不是秘密行动,至少不是完全的秘密。苏婉和周幕不在乎被发现,或者他们相信即使被发现,也无人能阻止。
傲慢。或者自信。
他需要更多信息。三个房间,三个人。如果能进入其中一个房间……
这个想法危险,但如果成功,回报巨大。
他给阿杰发了信息:“需要酒店房间侵入方案。目标:热那亚港口万豪酒店,房间1215、1217或1219。目的:获取调查团队设备信息,可能的话植入监控。”
阿杰的回复很快:“危险。建议远程监控。我有人可以在酒店对面建筑设置观测点,使用长焦镜头和信号拦截设备。费用:每天五百欧元。”
“批准。立即开始。”
“收到。另外,手表调查有进展。摩纳哥服务中心的一名技师承认,在手表最后一次维修时,‘按照客户特别要求’进行了‘功能增强’。具体内容他不肯说,但暗示涉及‘生物监测’。已付款让他保持沉默,但需要更多资金获取详细信息。”
生物监测。心率?血压?皮肤电反应?
林湛感到一阵寒意。如果手表能监测他的生理状态,那么苏婉就能知道他何时紧张,何时说谎,何时……计划反抗。
“继续调查。资金我会安排。”
关闭通讯,林湛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信息太多,太杂乱:腐败项目,调查团队,生物监测手表……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苏婉和周幕的系统性控制。
而他,曾经是这个系统的中心,现在成了需要清除的漏洞。
下午两点,他离开公司,没有直接回餐馆,而是去了港口区的一家二手书店。书店老板是个退休的海员,收藏各种航海图和旧书。林湛在那里找到了一本1950年代的热那亚城市地图册,里面详细标注了旧港区的每一条巷道和建筑。
他需要逃生路线。如果调查团队找到餐馆,如果发生冲突,他需要知道如何消失在这个城市复杂的肌理中。
地图上,陈记云吞所在的街区被密密麻麻的小巷包围,像迷宫一样。东边通向鱼市场,西边通往旧仓库区,北边是住宅区,南边是港口。每条路都有多个分支,多个出口。
他在脑海中构建三维地图:哪条巷子有后门,哪栋建筑可以攀爬,哪个下水道入口可以进入,哪个仓库有通往港口的秘密通道……
这些技能来自他的过去:逃生训练,城市生存,反追踪技巧。那时是为了应对绑架勒索的威胁——赌场老板的常见风险。现在,为了生存。
下午四点,他回到餐馆。陈伯正在准备晚餐食材,看到他手里的地图册,点了点头:“在研究地形?”
“以防万一。”
“明智。”陈伯将一篮洗净的蔬菜递给他,“切吧。用刀的时候,想清楚你要切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切。每一刀都要有目的。”
林湛接过刀,开始工作。刀刃接触蔬菜的瞬间,世界重新变得简单:只有刀,食材,砧板。只有此时,此地,此任务。
但这种简单是幻觉。危险潜伏在平凡的表面下,就像平静海面下的暗流。
晚餐营业时,那两个人没有再来。但林湛注意到餐馆外的街道上,一辆深灰色轿车停在斜对面,已经停了两个小时。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
他继续工作,但保持警惕。给客人上菜时,他选择靠近窗户的路线,用眼角余光观察那辆车。
晚上八点,轿车开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从未存在过。
但林湛知道,监视已经开始。
打烊后,清洁工作完成,陈伯泡了茶。两人坐在窗边,看着雨夜中空荡的街道。
“他们来了,”林湛说,“今天餐馆外的车,早上那两个人。”
“我知道。”陈伯抿了口茶,“下午鱼市场的罗莎告诉我,有人问她关于你的事。说是‘远房亲戚想找你’,描述很准确:亚洲面孔,三十多岁,身高大约一米八,左手腕有旧伤疤。”
林湛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腕——那是很久以前的旧伤,一次意外划伤,疤痕很淡,不近距离仔细看很难发现。
“他们怎么知道?”
“照片,”陈伯说,“罗莎说那个人给她看了手机上的照片。不太清楚,但能认出是你。”
林湛感到后背发凉。苏婉有他的照片,很多照片。五年婚姻,无数合影,监控录像……
“我需要离开,”他说,“不能连累您。”
“你离开,他们还是会找我,”陈伯平静地说,“问我你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与其那样,不如你在这里,我们知道他们在哪,他们也知道我们在哪。明处的敌人比暗处的敌人好对付。”
“但您的安全——”
“我的安全我自己负责。”陈伯放下茶杯,眼神坚定,“阿莱,你救过朱塞佩,帮过市场里的很多人。这个社区会保护你,因为你是我们的一员。在这里,你不是孤独的。”
林湛看着老人,第一次真正理解“社区”的含义:不是地理概念,是人际关系网,是相互的责任和忠诚。在他过去的世界里,只有交易和利益;在这里,有更基本、更强大的东西。
“谢谢您,陈伯。”
“不用谢。现在,告诉我你的计划。不只是逃避,是应对。”
林湛整理思绪,开始讲述:“第一,我需要更多关于苏婉和周幕的证据。手表是突破口,还有他们在热那亚的项目渗透。”
“第二,我需要建立自己的保护网。卡尔罗是一个资源,但不是完全可靠。我需要更多盟友。”
“第三,我需要准备反击。不是现在,当时机成熟时。但需要计划,需要资源,需要……”
他停下来,不确定是否该说出最后一个词。
“需要什么?”陈伯问。
“需要决心。”林湛坦承,“报复的决心,或者……正义的决心。我不确定我追求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行动。”
陈伯沉默了很久,茶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盘旋上升,在灯光下形成细微的蒸汽漩涡。
“决心是种子,”老人最终说,“种在哪里,就会长出什么。如果你种在仇恨的土壤里,就会长出复仇的荆棘,伤人伤己。如果你种在正义的土壤里,就会长出保护的树木,荫蔽他人。”
“我怎么知道哪边是正义?”
“问自己一个问题:行动之后,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复仇之后,你会变成更善良的人,还是更残忍的人?正义之后,你会更有同情心,还是更冷漠?”
这个问题直击核心。林湛思考着,在脑海中模拟两种未来:
复仇的未来:找到苏婉和周幕,揭露他们,摧毁他们。然后呢?拿回财富,但失去信任的能力,永远怀疑人性,活在胜利的空虚中。
正义的未来:阻止他们伤害更多人,拿回被偷走的东西,但可能选择原谅或宽恕?不,不是宽恕。是依法惩处,然后……重建自己的生活,记住教训,但不被仇恨定义。
“我想成为能够重新信任的人,”他慢慢说,“但不是愚蠢的信任。是经过考验的信任。”
“那就让正义引导你,”陈伯说,“但记住,正义有时需要锋利的手段。刀可以伤人,也可以保护。关键在于谁握刀,为了什么目的。”
那天夜里,林湛做了一个决定。
他给阿杰发了最后一条信息:“全面启动调查。目标:1. 手表的所有改装记录;2. 苏婉和周幕过去五年的所有通讯记录;3. 他们在热那亚项目的完整计划;4. 他们的弱点。预算无上限,用我的加密货币账户。同时,在热那亚为我建立一个安全屋,不在餐馆附近,但要容易到达。”
然后,他写了一封邮件给卡尔罗:“米兰项目的清理可以开始。建议先处理卢卡,给他一个选择:合作指证斯特凡诺·罗西和周氏投资,或者面对刑事起诉。给他24小时决定。”
最后,他写了一封信,手写,给陈伯:
“陈伯,如果发生意外,如果我不能回来,请打开这个信封。里面有我的真实身份,我的故事,以及我对您的感激。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教会我生活不只是输赢。无论发生什么,请知道:遇见您,是我最大的幸运。”
他将信密封,藏在房间地板下,与之前的笔记放在一起。
做完这些,他走到窗前。雨已经停了,夜空被洗刷得清澈,几颗星星在云隙中闪烁。
手表在床头柜上嘀嗒走着。时间:凌晨一点十七分。
林湛拿起表,戴在手腕上。表带的触感,表盘的微光,秒针的移动……所有这些都提醒他时间的流逝,机会的有限。
但他不再焦虑。决心已经萌芽,从困惑和恐惧的土壤中破土而出。
他不是要毁灭什么,是要重建。
不是要报复,是要纠正。
这个目标,值得他冒险,值得他战斗,值得他成为必须成为的人。
窗外的热那亚在沉睡,港口偶尔有船灯划过黑暗,像移动的星星。
在这个夜晚,在这座城市,在经历了背叛、失忆、流浪和重生之后,林湛终于找到了清晰的路径。
道路危险,但方向明确。
敌人强大,但他不再孤单。
时间紧迫,但他准备好了。
而第一步,从明天开始。
从保护现在的生活开始。
从揭开过去的真相开始。
从成为自己选择成为的人开始。
他躺下,闭上眼睛,手表在黑暗中嘀嗒作响。
那声音不再只是时间的流逝,而是决心的节奏,是行动的倒计时,是新篇章开始的序曲。
而这一次,他将书写自己的故事。

![[遗忘的王牌]后续在线阅读_林湛苏婉后续全文免费阅读](https://image-cdn.iyykj.cn/2408/445c67239ee0b0cd1a1bdd983261b6e8.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