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云城下起了小雨。
雨丝细密,悄无声息地浸湿了老街的青石板路。林风回到“问风咨询”时,身上已经半湿。他没有立即进门,而是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片边缘滴落,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左肩的伤疤又开始发痒——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痒,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皮肤底下爬。他知道这是追踪信标被激活的迹象。有人在扫描他,定位他。
很好。
他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店里一切如常,柜台、椅子、墙上的地图。但林风敏锐地察觉到细微的变化——空气中多了一股淡淡的烟味,不是他常抽的牌子。桌面上有一处水渍,形状不规则,像是有人用湿手指划过。
有人来过。
而且就在他离开的这几个小时里。
林风不动声色,走到柜台后,拉开抽屉。里面的物品摆放顺序和他离开时一致,但钢笔的位置偏了三厘米,笔记本的页角有轻微折痕。
对方很专业,试图还原现场,但百密一疏。
他没有触碰任何东西,而是直接上楼。二楼的小隔间也被翻过——床单的褶皱方向不对,衣柜里的衣服叠放顺序变了。甚至连那个黑色行李箱都被打开过,但显然对方没能解锁指纹锁,只在表面留下了几处细微的划痕。
林风在床边坐下,从衬衫内侧口袋里掏出那枚硬币。硬币在指间翻转,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他在思考。
如果肩膀上的疤痕是追踪信标,那么对方应该早就知道他的位置。为什么还要来店里搜查?他们在找什么?
照片?赵德柱提供的那些三合堂照片?不对,那些照片他早就处理掉了,只留了加密备份。
那是什么?
母亲留下的东西?
林风起身,走到墙角,蹲下身。地板有一块活动板,他推开,从里面取出一个铁盒——这是他真正的“保险箱”,连那个黑色行李箱里都没有它的存在记录。
打开铁盒,里面是几样东西:母亲的老照片、那枚配对的硬币、还有一份泛黄的文件。
文件只有三页,是手写的实验记录,字迹娟秀,是母亲的笔迹。记录的内容是关于“端粒酶稳定性测试”的,测试对象编号:QB-09。
“青鸟-09”。
林风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一行小字备注:
“样本QB-09表现出异常稳定性,但伴随周期性生理紊乱。推测与基因编辑片段插入位置有关。建议终止该样本的后续开发,但陈坚持继续。”
陈。
戴金丝眼镜的男人。
林风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把文件放回铁盒。但就在他要盖上盖子时,注意到铁盒底部有一处不自然的凸起。
他伸手摸索,在绒布衬垫下摸到了一个硬物——薄薄的,长方形,像是一张存储卡。
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林风确信上次打开铁盒时还没有这个东西。除非……是刚才来店里的人放的。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存储卡。卡是黑色的,没有标签,侧面有一道细小的划痕作为标记。这让他想起多年前母亲教他的一个暗号:划痕在左侧,表示安全;在右侧,表示危险。
这张卡的划痕在右侧。
危险。
林风拿着卡走到电脑前,但没有立即插入。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台旧笔记本电脑——完全离线的,从未连接过网络。开机后,他把存储卡插进读卡器,再用一根隔离线连接电脑。
屏幕上弹出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是:“2023.10.07_仓库”。
点击播放。
画面很暗,像是夜间拍摄,但有红外成像。场景是一个仓库内部——林风认出来,就是昨晚他去救赵德柱老婆的那个旧机械厂仓库。
时间戳显示是今天凌晨三点。
仓库里有人。不止一个,有七八个,都穿着深色衣服,正在搬运东西。他们把一些金属箱子装上一辆厢式货车,动作很快,有条不紊。
视频拍摄者在移动,镜头有些晃动。从角度判断,拍摄者应该躲在仓库的通风管道里。
突然,镜头定格在一个正在指挥搬运的男人身上。
那人戴着金丝眼镜。
即使在红外成像下,镜片的反光依然明显。他正低头看手里的平板电脑,时不时抬头说些什么。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能看到他嘴唇在动。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镜头的方向。
不,不是看向镜头。是看向拍摄者藏身的位置。
他的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个笑容。
接着,他抬起手,指了指上方——正是通风管道的位置。
画面剧烈晃动,拍摄者显然慌了。然后是一阵急促的移动声,画面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一片黑暗中,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视频到此结束。
林风把视频倒回去,定格在金丝眼镜男人抬头的瞬间。放大,再放大。
男人的脸在红外成像下有些失真,但轮廓清晰。四十多岁,方脸,眉毛很浓,嘴角有一道细微的疤痕。
林风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他打开手机,翻到加密邮件里那张母亲和老同事的合影。虽然男人的脸部打了马赛克,但下巴的轮廓、耳朵的形状、还有那道细微的嘴角疤痕……
是同一个人。
十二年前和母亲合影的人,和今天凌晨在仓库指挥搬运的人,是同一个人。
而这个人,知道他今天会看这个视频。所以特意在视频里“看向”镜头,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示威。
林风关掉视频,拔出存储卡。
这时,楼下传来敲门声。
不紧不慢的三下,停顿,又是三下。
林风没有立刻下去。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下看。
门口站着一个穿快递制服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纸箱。很普通的样子。
但林风注意到两个细节:第一,快递员没有骑电动车,而老街很窄,快递车进不来,通常快递员都是步行;第二,快递员左手的袖子挽得很高,露出手腕上一块表——表盘是三个圆环。
三环表。
林风放下窗帘,走下楼。
他没有开门,而是隔着玻璃门问:“什么事?”
“林风先生的快递,需要签收。”快递员的声音很平静。
“放门口就行。”
“是到付件,需要当面付款。”快递员举起手里的POS机。
林风看了看那个纸箱,大小和鞋盒差不多,外面缠着胶带,没有寄件人信息。
“多少钱?”
“一元。”
林风眼神微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不是母亲给的那枚,是普通的硬币——拉开门缝递出去。
快递员接过硬币,却没有给他纸箱,而是说:“陈先生让我带句话。”
“说。”
“游戏开始了。”快递员微笑,“而你连规则都还不知道。”
说完,他把纸箱放在门口,转身走了。没有回单,没有签字,就这样消失在雨幕中。
林风没有立刻去拿纸箱。他等了一分钟,确定周围没有异常,才开门把箱子拿进来。
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
他小心地拆开胶带,打开纸箱。
里面没有危险品,只有两样东西:一张照片,和一支注射器。
照片是黑白的,很旧。上面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婴儿,站在一片花田里。女人笑得很开心,婴儿在她怀里安睡。
林风的手指微微颤抖。
那是母亲。还有他。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1987年春,问天满月。”
然后是另一行字,墨迹较新:“她笑起来真好看,不是吗?”
注射器是全新的,包装完整。标签上全是英文,但林风认得那些术语:“端粒酶活性增强剂,实验型,编号E-09。”
编号E-09。
和他肩膀上的疤痕,以及母亲实验记录里的“QB-09”,数字都是09。
这不是巧合。
林风把注射器拿起来,对着光看。里面是淡蓝色的液体,微微有些粘稠。他拧开保护帽,针头很细,闪着寒光。
这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林风接起来,没有说话。
“喜欢我的礼物吗?”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温和,有磁性,带着一点南方口音。
“陈先生?”林风问。
对方笑了:“看来你做了功课。没错,我是陈致远。十二年前和你母亲共事过,现在……算是接替她的工作。”
“你想做什么?”
“我想帮你。”陈致远说,“你肩膀上的信标,不只是追踪器。它还在持续释放微量激素,影响你的神经和内分泌系统。时间长了,你会出现幻觉、偏执、甚至……失控。”
林风握紧了注射器:“这药能解决?”
“暂时缓解。”陈致远说,“每七天注射一次,可以抑制信标的活性。但治标不治本。”
“怎么治本?”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加入我们。”陈致远说,“你是‘青鸟计划’最成功的样本之一,甚至比你母亲更稳定。我们可以帮你移除信标,给你正常的生活,还有……真相。”
“关于我母亲死亡的真相?”
“关于一切的真相。”陈致远的声音变得严肃,“你母亲当年偷走的不只是实验数据,还有‘钥匙’。”
“什么钥匙?”
“开启‘灯塔’的钥匙。”陈致远说,“那是一艘船,也是……一个希望。你母亲误解了我们的工作,她以为我们在制造怪物。其实我们是在拯救人类。”
林风冷笑:“用绑架、非法实验、还有谋杀来拯救?”
“有时候,伟大的事业需要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陈致远不以为意,“你母亲太理想主义了。她看不到全局。”
“所以你们杀了她。”
“那是意外。”陈致远的语气冷了下来,“我们只是想拿回数据。但她反抗,逃跑,结果出了车祸。我很遗憾。”
车祸。
林风记得那个雨夜,记得母亲倒下,记得血。但车祸?不,那是刀伤,他肩膀上的伤就是证明。
陈致远在撒谎。

或者说,他只说了一部分真相。
“注射器里的药,我凭什么相信你?”林风问。
“你可以不信。”陈致远说,“但今晚八点之后,信标的第一次活跃期就会开始。你会感到头晕、耳鸣、视线模糊,接着是肌肉抽搐。如果不注射抑制剂,症状会持续加重,直到你失去意识。”
“你在威胁我。”
“我在陈述事实。”陈致远说,“林风,或者我该叫你秦问天?你隐藏得很好,但你知道的,我们早就知道你是谁。秦家的私生子,被遗弃的棋子。你难道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秦问天。
这个名字,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叫过了。
“我可以帮你。”陈致远继续说,“帮你回到秦家,拿回你应得的。作为交换,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交出你母亲留下的‘钥匙’。”
“我没有钥匙。”
“你有。”陈致远肯定地说,“你只是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想想看,你母亲临死前,给了你什么?”
硬币。
那枚磨损的旧硬币。
“今晚八点,我会再联系你。”陈致远说,“在那之前,你可以试试注射。感受一下正常的感觉。然后我们再谈。”
电话挂断了。
林风放下手机,看着手里的注射器。
淡蓝色的液体在玻璃管中微微晃动。
窗外的雨还在下,天色越来越暗。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四点。
距离八点还有四个小时。
他走到镜子前,脱下衬衫。左肩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暗红色,周围的皮肤开始出现细密的红点,像是毛细血管在扩张。
痒。
然后是细微的刺痛。
陈致远没有完全说谎——信标确实在活跃。
林风拿起注射器,撕开包装,拔出针帽。针尖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他找到肩膀上的一处静脉,消毒,针尖抵住皮肤。
但就在要刺入的瞬间,他停住了。
母亲的话在耳边响起:“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穿白大褂、戴金丝眼镜的人。”
还有老医生的警告:“你身体里被植入的东西,只能压制,不能根除。任何声称能‘治愈’你的人,都是在骗你。”
林风放下注射器。
他不能注射。至少不能现在注射。
如果陈致远说的是真的,抑制剂能缓解症状,那他就有了谈判的筹码——他需要症状出现,需要让对方知道,他确实受到了影响,但还没有屈服。
如果陈致远说的是假的,那这管液体可能是毒药,或者更糟——某种控制他的东西。
他必须赌一把。
赌自己的意志力能撑过第一次活跃期。
赌陈致远需要他活着,需要他交出“钥匙”。
赌母亲留下的线索,能帮他找到真正的答案。
林风重新穿好衣服,把注射器放进冰箱冷藏室——低温能延缓药物可能的变质。
然后他坐到电脑前,打开一个加密的绘图软件。他开始画图,把所有的线索连起来:
十二年前,母亲在卡尔森集团工作,参与“青鸟计划”。
母亲偷走数据和“钥匙”,带着他逃亡。
母亲死亡,他被植入追踪信标。
十二年后,三环标志在云城重现,与三合堂合作,进行人口贩卖和基因样本采集。
赵德柱老婆被绑架,可能因为她的基因符合某种筛选条件。
医科大实验室墙上的刻字:“他们在制造怪物”。
陈致远现身,试图招募他,以“钥匙”为交换。
而这些线索的中心,都是同一个数字:09。
QB-09(青鸟样本09号)
E-09(端粒酶增强剂09号)
他肩膀上的信标编码:C-09-K3
以及,他自己的生日:9月9日。
林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太多了。
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而他只是网上的一只飞虫。
但他必须找出破网的方法。
不是为了复仇——至少不完全是。
是为了知道母亲为什么而死。
是为了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窗外的雨声中,隐约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不止一辆。
林风走到窗边,掀开窗帘。
老街的两端,各停了一辆黑色轿车。没有熄火,车里有人。
他被包围了。
不是监视,是封锁。
陈致远在施加压力。
林风看了看表:下午五点。
距离八点还有三个小时。
他回到柜台,从抽屉里拿出那枚母亲的硬币。弹起,接住。
背面朝上。
他笑了笑,把硬币收好。
然后他打开店门,走了出去。
雨丝扑面而来,清凉。
两端的轿车里,都有人探头看,但没有动作。
林风径直走向刘婶的面馆。
面馆里没有客人,刘婶正在收拾桌子。看到他进来,愣了一下。
“林老板,你……”
“刘婶,帮我个忙。”林风压低声音,“如果我今晚没回来,明天早上帮我报警,就说我失踪了。还有,把这个交给警察。”
他递过去一个信封,里面是存储卡的复印件和医科大实验室刻字的照片。
“这……”刘婶脸色发白,“出什么事了?”
“没事。”林风笑了笑,“只是预防万一。”
他转身要走,刘婶突然抓住他的胳膊。
“孩子……”她声音颤抖,“别做傻事。你妈要是还在,肯定不希望你……”
“我就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不希望。”林风轻轻掰开她的手,“谢谢你的面,很好吃。”
他走出面馆,重新回到雨中。
两端的轿车依旧停着,像是在等待指令。
林风没有回咨询店,而是朝老街的另一头走去。
他走得很慢,像是散步。
肩膀上的刺痛在加剧,痒感变成了灼热,像是有烙铁在烫。
但他没有停步。
走到老街尽头,他拐进一条小巷。
身后的轿车没有跟进来——巷子太窄。
林风在巷子里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一栋废弃的居民楼前。楼已经半塌,门窗都没了,里面黑漆漆的。
他走了进去。
黑暗瞬间吞没了他。
只有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还有肩膀上越来越强烈的灼痛。
他找到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坐下,背靠墙壁。
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
疼痛会来的。
但他必须挺过去。
必须保持清醒。
必须记住所有的感觉,所有的细节。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了解自己的身体,了解敌人对他做了什么。
远处传来钟声。
六点了。
距离八点,还有两个小时。
黑暗中的林风,嘴角微微勾起。
游戏开始了。
而他,正在学习规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