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医疗中心的楼顶,每一步都踩在活着的植物组织上。
周行紧跟在苏瑾身后三米,脚下的触感让他反胃——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某种有弹性的、温热的肉质表面,覆盖着粘稠的透明分泌物。那些藤蔓仿佛拥有某种集体意识,当五人小队(包括飞行员留在机舱待命)开始移动时,它们纷纷从休眠中苏醒,像嗅到气味的蛇群般昂起“头”来。
“保持队形,别停。”苏瑾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冷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她手中的长矛划过一道弧线,矛尖亮起的蓝光扫过前方一片藤蔓,那些藤蔓触电般蜷缩后退,表面冒起细小的水泡。
赵虎走在左翼,巨盾底部延伸出尖锐的犁状结构,每一次踏前都深深切入藤蔓层,像破冰船般硬生生犁开一条路。被切断的藤蔓断面涌出紫色汁液,溅在盾面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但被能量屏障弹开。
“腐蚀性比标准数据高17%。”赵虎报告,“这些藤蔓的代谢活性不正常。”
“巢穴在加速生长。”李薇在右翼,双刃在手,每次有细小触须试图从侧面偷袭,她都能精准地斩断,“队长,心跳声在加快。”
确实,那个中央肉茧的搏动频率正在上升。原本是缓慢的“咚...咚...”,现在变成了急促的“咚-咚-咚”,每一声都让整个楼顶轻微震颤。透过半透明的囊壁,能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成形——不是单纯的人形,更像是多个人体融合在一起的怪异轮廓。
“别管它,目标在下面。”苏瑾找到通往楼梯间的门。门已经被藤蔓彻底封死,但当她将长矛刺入藤蔓丛中,矛身爆发出刺目的蓝白色电光时,那些植物组织在尖啸中碳化、崩碎,露出后面扭曲变形的金属门板。
赵虎上前,用盾缘猛击门轴处。三次重击后,门向内倒塌,露出向下延伸的黑暗楼梯井。一股更加浓烈的气味涌出来——甜腻的腐败气息中混杂着消毒水的余味,还有血的味道。
苏瑾第一个踏入黑暗。她的长矛尖端亮起冷光,照亮了向下的阶梯。台阶上覆盖着厚厚的菌毯,踩上去像踩在潮湿的海绵上,每一步都会挤出暗红色的汁液。墙壁已经完全被藤蔓和某种瘤状增生体覆盖,那些瘤体有节奏地脉动着,像无数颗小型心脏。
“精神干扰指数上升中。”李薇看着面罩内侧的数据,“建议开启神经稳定剂注入。”
“批准,但剂量控制在最低档。”苏瑾说,“我们需要保持清醒判断,不能完全依赖药物。”
周行感觉到手臂内侧传来轻微的刺痛,应该是作战服内置的注射器在工作。几乎同时,那些墙壁上脉动的瘤体在他眼中似乎变得不那么“鲜活”了,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观看。但代价是思维也略微迟钝,就像刚睡醒时的朦胧感。
他们向下走了两层。每一层的景象都更加地狱:走廊完全被植物堵塞,藤蔓上挂着破碎的病号服残片;病房门有的紧闭,有的被从内部暴力撕开,门口凝结着大滩干涸的紫色粘液;偶尔能看到半埋在菌毯里的人形轮廓,有的还在微微抽搐。
“不要检查,继续走。”苏瑾制止了周行想靠近查看的冲动,“他们已经没救了。我们的目标是地下三层,幸存者只可能在隔离舱里。”
但就在他们即将到达第三层楼梯口时,一声微弱的敲击声从侧面传来。
咚...咚...咚...
很有节奏,三下,停顿,再三下。
周行猛地转头。声音来自这一层走廊深处,一个半开的病房门后。门缝里透出微弱的、闪烁的光,像是应急灯。
“有人在求救。”他说。
“可能是陷阱。”赵虎压低声音,“收割者会模拟人类行为吸引猎物。”
咚...咚...咚...
敲击声再次响起,这次更急促了。
苏瑾犹豫了一秒:“李薇,你去看看。如果有异常,立刻撤回,不要纠缠。”
李薇点头,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向那扇门。她停在门口侧边,用刃尖缓缓推开门。门内,一个穿着破烂护士服的女人背对着门口,跪在地上,正用额头一下下撞击墙面。她裸露的后颈皮肤上,已经长出了细密的紫红色苔藓状增生。
“转化早期...”李薇低声报告,“但还有人类意识,她在用最后的理智求救。”
“处决她。”苏瑾的声音没有波动。
“队长,她还——”
“处决她,李薇。这是命令。”
李薇握紧双刃,但没有动。跪在地上的护士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头。她的脸有一半还是人类,眼睛里有泪水,但另一半已经植物化,皮肤变成树皮质感,一只眼睛完全被藤蔓取代。她的嘴巴开合,发出嘶哑的声音:“杀...了我...求...”
周行的心脏像被攥紧了。他想冲过去,但苏瑾的手按在他肩上,力量大得他无法动弹。
“李薇!”苏瑾的声音严厉起来。
李薇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变得冰冷。她上前一步,双刃交叉划过护士的脖颈。没有鲜血喷溅,只有大量紫色粘液涌出。护士的身体软倒下去,最后时刻,她完好的那只眼睛看着李薇,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谢谢”。
“继续前进。”苏瑾松开周行,带头走下通往地下三层的最后一段楼梯。
周行经过那扇门时,往里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护士尸体已经开始快速分解,更多的藤蔓从她体内钻出,像破土而出的幼苗。这个画面会留在他的记忆里多久?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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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三层的景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如果上面几层是植物入侵的走廊,那么这里就是完全形态的巢穴核心区域。楼梯井出口处原本是宽敞的接待大厅,现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如同生物内脏腔室般的空间。天花板完全被厚厚的肉质菌毯覆盖,表面布满脉动的血管网络,散发出暗红色的生物光,勉强照亮整个空间。地面不再是地板,而是某种半透明的胶质层,踩下去会下陷几厘米,能看到胶质下面有东西在游动——像是放大的神经纤维,又像是细小的藤蔓幼虫。
大厅中央,六根粗壮如廊柱的主藤呈螺旋状向上生长,在二十米高处汇聚,支撑着一个直径超过十米的巨大囊体。那个囊体不是肉茧,更像是一个由无数细藤编织成的“子宫”,透过藤蔓的缝隙,能看到里面悬浮着几十个小型囊泡,每个囊泡里都隐约有人形。
“核心培养室。”苏瑾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凝重,“它们在批量生产什么东西。赵虎,扫描能量读数。”
赵虎抬起左臂,臂甲上弹出一个小型扫描仪。蓝光扫过整个空间,数据在他的面罩视野里滚动。
“中央囊体的能量读数...是标准绽放者的三倍。那些小型囊泡里检测到人类生命信号,但波形混乱,像是在转化过程中被强制中断又重启。”
“中断又重启?”
“像是有外部干预。”赵虎调整扫描参数,“等等...我检测到隔离舱的能量屏障信号!就在这个大厅的西北角,被藤蔓完全覆盖了!”
周行猛地看向那个方向。西北角的墙壁已经完全被藤蔓吞没,但在扫描仪的成像中,能看到一个微弱的、规律的六边形能量场轮廓,时隐时现。
“有多少个信号?”苏瑾问。
“至少五个独立的屏障源,但都很不稳定。其中一个能量水平最低,随时可能崩溃。”
周雅的重症监护室就在西北区。周行记得病历上的位置图。
“我们要过去。”他说。
“当然要过去,但没那么简单。”苏瑾指着大厅各处,“看到那些瘤状体了吗?那不是装饰品。”
周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暗红色的生物光映照下,大厅边缘的墙壁上附着着十几个鼓胀的瘤体,每个都有成人大小,表面有规律地起伏,像在呼吸。当扫描仪的蓝光无意中扫过其中一个时,那瘤体突然剧烈收缩,然后“噗”地一声裂开,一个扭曲的人形生物从里面滑了出来。
它大体维持着人类轮廓,但四肢异常纤细修长,末端是尖锐的木质钩爪;躯干膨胀得不成比例,表面布满开裂的缝隙,能看到里面蠕动的藤蔓;头部没有五官,只有三个呈三角形排列的孔洞——和之前见过的绽放者一样。
但这东西的尺寸只有绽放者的一半,动作也显得僵硬、不协调。它落地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三个孔洞转向小队的方向,里面伸出细小的紫色触须,像是在“嗅探”。
“次级绽放者,或者说...量产型。”苏瑾举起长矛,“收割者加快了生产流程,牺牲个体强度换取数量。赵虎,评估威胁等级。”
“生物能量读数约为标准绽放者的40%,但数量...扫描显示还有十七个瘤体处于活跃状态。它们要孵化了。”
像是回应这句话,大厅里所有的瘤体同时开始剧烈收缩、膨胀。噗噗的破裂声接连响起,一个又一个扭曲的人形生物从里面滑出,落在地面的胶质层上,溅起粘稠的汁液。它们站起来,摇晃着,调整方向,然后——全部看向了闯入者。
“准备战斗!”苏瑾的长矛爆发出耀眼的蓝光,“李薇,掩护侧翼!赵虎,建立防线!周行——”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去找隔离舱。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们会在这里挡住它们,但最多十分钟。十分钟后,不管找没找到,你必须回到这里,我们会炸毁这个大厅。”
“可是你们——”
“这是命令!”苏瑾厉声说,“现在,跑!”
周行不再犹豫。他转身冲向西北角,右臂的银色纹路瞬间浮现,二阶形态启动。记忆开始燃烧——这次失去的是妹妹八岁时学游泳的画面,她呛水了,他把她抱上岸,她哭得满脸通红。
画面碎裂。
银色装甲覆盖了整个右臂,螺旋状的钻头指尖成型。他像发疯的犀牛一样撞向那片覆盖墙壁的藤蔓丛。钻头高速旋转,撕裂植物组织,紫色汁液溅了他一身,在作战服表面腐蚀出点点白痕。
更多的记忆在流失:妹妹第一次考试拿满分,举着试卷给他看时骄傲的表情;她生病后第一次掉头发,偷偷把掉落的发丝藏进枕头下的慌乱;他最后一次离开医疗中心,她在玻璃后面挥手,嘴唇说着“早点回来”...
每一个画面都像被火焰舔舐的相片,边缘卷曲、焦黑,然后化为灰烬。
但他不能停。
身后传来战斗的轰鸣。苏瑾的长矛破空声,赵虎巨盾撞击的闷响,李薇双刃切割的锐啸,还有那些次级绽放者发出的高频尖啸。爆炸声,能量武器开火的嘶鸣,肉体被撕裂的湿重声响。
周行没有回头。他疯狂地挖掘、撕扯、钻透。藤蔓仿佛有痛觉,被他伤害的部分会剧烈抽搐,分泌出更多腐蚀液,其他部分的藤蔓则像触手般向他抽打、缠绕。他用左手的制式短刃格挡,用右臂的钻头开路。
意识完整度的数字在视野边缘跳动:87%...85%...83%...
每一秒都在下降。
终于,钻头刺穿了最后一层藤蔓,触碰到坚硬的金属表面。是隔离舱的外壳!周行喘着粗气,将周围的藤蔓全部撕开,露出后面一扇厚重的合金门。门上有一个观察窗,但里面结满了霜,看不清状况。门边的控制面板已经损坏,指示灯全灭。
他找到手动开启装置——一个需要旋转的紧急阀。但阀盘被藤蔓的根须牢牢卡死,以人类的力量根本转不动。
“啊——!”周行怒吼,右臂的钻头形态解除,银色纹路向上蔓延,覆盖了整条右臂和右肩。二阶形态扩展,代价是又一段记忆:母亲葬礼那天,妹妹抓着他的手,小手冰凉,全程没有哭。
记忆化为虚无。
力量涌了上来。他抓住阀盘,全身肌肉在共生体的强化下绷紧到极限。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藤蔓根须一根根崩断。阀盘开始转动,缓慢地,一厘米一厘米地。
身后传来苏瑾的喊声:“周行!还有五分钟!”
他没有回应,全部意志集中在手上。一圈,两圈,三圈...门内传来气压释放的嘶嘶声。终于,在转到第七圈时,沉重的合金门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冷气扑面而来。隔离舱内部的温度极低,白雾从门缝涌出。周行挤进门内,面罩立刻结了一层霜。
舱内空间不大,大约五平方米。正中央是一张医疗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连着各种生命维持设备的管线。那些设备还在工作,屏幕上的波形虽然微弱但规律。床边站着另一个人——穿着白大褂,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周雅?”周行冲向床边。
床上的人确实是妹妹。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纸,但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她身上没有植物化的迹象,皮肤完好,只是瘦得可怕,脸颊凹陷,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还活着。她还活着。
“小雅,是我,哥哥来了。”周行握住她的手。手很凉,但还有温度。
周雅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她的瞳孔有些涣散,但认出他后,一点点聚焦。
“哥...哥?”声音微弱,像随时会断的丝线。
“是我,我来了,我带你离开这里。”周行开始检查她身上的管线。大部分是营养液和药物输送管,可以直接拔掉,但呼吸辅助设备需要小心处理。
“那个医生...”周雅看向床边站着的人,“他...一直在这里...保护我...”
周行这才看向那个穿白大褂的人。他绕到正面,然后僵住了。
那不是活人。
医生确实还“站”着,但双脚已经扎根进地板,小腿以下完全变成了木质结构,延伸出细密的根须扎入金属地面。他的上半身还维持着人类形态,双手保持着一个按在控制台上的姿势,但皮肤已经变成灰白色,像风干的树皮。他的眼睛睁着,但瞳孔完全扩散,里面没有生命的光泽,只有死亡的呆滞。
最诡异的是,他的胸口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里面不是心脏,而是一颗缓慢旋转的、紫黑色的多面晶体。晶体表面流淌着微弱的光,那些光芒沿着他身体内部的“根系”向上蔓延,一直延伸到脖颈,然后分叉,一支连接着他后脑,另一支...
另一支延伸出一根细藤,连接着周雅床头的某个设备接口。
“他在用自己作为能源...维持隔离舱...”周行明白了。这个医生在转化过程中,用最后的意志控制共生体,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活体电池,保护了舱内的病人。
但代价是,他永远“定格”在了这个状态,意识消散,只剩植物化的躯壳在执行最后的指令。
“王医生...他说...”周雅虚弱地说,“他说‘至少要救一个’...”
周行感到喉咙发紧。他对着那具植物化的遗体低头两秒,然后迅速行动。他小心地切断那根连接设备的细藤,晶体旋转的速度明显减慢,医生躯体的颜色变得更加灰败。
“小雅,我现在要带你走,可能会疼,忍着点。”周行拔掉不必要的管线,只保留最基本的生命维持装置。他扯下床单,把妹妹小心地裹起来,然后横抱起来。她很轻,轻得让他心痛。
抱着周雅,他冲出隔离舱。外面大厅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苏瑾、赵虎、李薇三人背靠背,被超过二十个次级绽放者包围。苏瑾的长矛已经折断,她正用半截矛杆战斗;赵虎的巨盾表面布满了腐蚀坑洞,能量屏障忽明忽灭;李薇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受了伤,只用右手握刀战斗。地上已经躺了七八个次级绽放者的残骸,但还有更多在涌上来。
“周行!快过来!”李薇看到他,大喊。
但就在周行冲向他们的瞬间,大厅中央那个巨大的囊体突然剧烈震动。支撑它的六根主藤同时绷紧,然后,囊体表面的藤蔓开始一层层剥落,像绽放的花瓣般展开。
里面露出的不是更多的小型囊泡,而是一个东西——
一个人。
他悬浮在囊体中央,被无数细藤缠绕,像被蛛网困住的飞虫。那些细藤不是束缚,而是连接,刺入他的皮肤,与他融为一体。他有完整的人类外形,穿着破烂的医疗中心病号服,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憔悴,但眼睛睁着,而且——有意识。
他的眼睛是纯粹的紫色,像两颗发光的宝石。
“幸存者?”赵虎愣住。
“不。”苏瑾的声音冷得掉渣,“那是...巢穴意识的核心载体。收割者找到了一个神经适配性极高的宿主,把他做成了整个巢穴的‘大脑’。”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东西——缓缓转过头,紫色的眼睛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抱着周雅的周行身上。
然后,他笑了。一个正常人类的笑容,但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无比惊悚。
“欢迎...回家...”他的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直接在大厅的空气中共振,像是无数人声的叠加,“我的...孩子们...”
“开火!”苏瑾下令。
赵虎抬起臂甲上的脉冲炮,李薇投出飞刀,苏瑾将断矛像标枪一样掷出。所有攻击同时命中。
但没有用。
那个“人”抬起一只手,他面前的空气泛起水波般的涟漪。所有攻击在触及涟漪的瞬间减速、停滞,然后像被无形的手捏住一样,粉碎、消散。
“愤怒...恐惧...保护欲...多么甜美的情感...”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品尝美食,“尤其是你,年轻人。”紫色的眼睛锁定周行,“你抱着的那个人...她对你很重要,对吗?那种爱...那种牺牲的冲动...是上等的养料。”
周行抱紧妹妹,后退一步。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她。恰恰相反...”那个人张开双臂,缠绕他的细藤开始发光,“我要给她...进化。真正的进化。从脆弱的、会生病、会死去的血肉之躯,升华为永恒的生命形态。”
“离她远点!”周行右臂的银色装甲再次浮现,钻头高速旋转。
“哦?你也是...‘普罗米修斯’的造物。”那个人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窃取火种,模仿神明,却连代价都不敢告诉你们这些祭品。他们有没有说,每一次使用那份力量,你都会烧掉一部分自己?有没有说,最终你会忘记所有重要的事,变成一具空壳?”
周行的心脏像被冰锥刺穿。
“看来没有。”那个人笑了,“真可悲。不过没关系,到我这里来。我会给你真正的进化,不需要燃烧记忆,不需要失去自我。我会保留你的全部——你的爱,你的恨,你对你妹妹的所有记忆——并将它们升华为永恒。”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诡异的诱惑力,像催眠的耳语。周行感到意识开始模糊,那些话钻入大脑,在神经突触间回荡。
“周行!他在用精神干扰!”苏瑾大喊,“封闭听觉频道!快!”
但太迟了。
周行看到怀里的妹妹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悬浮的人,然后——她伸出手,虚弱地指向他。
“哥哥...那个人...他在我梦里出现过...”周雅的声音梦呓般飘忽,“他说...能治好我...永远不疼了...”
“小雅,别听他的,那是——”
“是真的。”那个人温柔地说,紫色的眼睛里流转着慈悲的光,“周雅,我的孩子。你的痛苦我都知道。每天醒来时的无力感,化疗后的呕吐,看着头发一把把掉落的绝望...我都能结束。给我你的手,我带你进入没有痛苦的世界。”
周雅的眼睛里浮现出渴望。那种被病痛折磨太久的人,对“解脱”的渴望。
“不!”周行抱紧她,转身就跑。
“何必呢?”那个人的声音如影随形,“你明明也想救她。但你的方式是什么?加入那个可笑的计划,变成怪物,然后一点一点忘记她?等你终于强大到能保护她时,你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这就是你要给她的未来吗?”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精准地刺入周行最深的恐惧。
意识完整度:79%...77%...75%...
数字在狂跌。
“到我这里来,周行。”那个人张开怀抱,“你们两个一起来。我会保留你们的兄妹之情,让它成为永恒。你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健康,永远强大。不必燃烧记忆,不必失去自我。这才是真正的救赎。”
周行停下了脚步。
他的大脑在尖叫,告诉他这是陷阱,是谎言。但另一个声音——那个被病痛折磨了太久、太渴望解脱的声音——在低语:万一呢?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万一真的有不必付出代价的进化呢?
怀里的妹妹轻轻动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他,眼泪从眼角滑落。
“哥哥...我好累...”她轻声说,“每天...都好疼...”
这句话击碎了周行最后的防线。
他缓缓转身,面向那个悬浮的人。苏瑾在远处大喊他的名字,赵虎和李薇试图突破次级绽放者的包围冲过来,但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
只有那个人的声音清晰如钟鸣。
“对了...就是这样。把妹妹给我,我会治好她。然后,你也会得到进化。你们会成为新世界的先驱,而不是旧世界的祭品。”
周行迈出一步。又一步。
他走向大厅中央,走向那个展开的囊体,走向那个紫色的眼睛。
还有十米。
五米。
三米。
他停在囊体边缘,抬起头,看着那个人。
“你真的...能治好她?不让她疼?不让她死?”
“我保证。”那个人微笑,“以‘园丁’之名。”
“园丁?”
“种植这些花园的人。”那个人环视大厅,“或者说,收割者文明中,负责培育‘情感作物’的工种。我是第七千三百二十四号园丁,你们可以叫我...园丁七号。”
真相像冰水浇头。
这些植物,这些巢穴,这一切——都是一个高等文明经营的“农场”。而人类,是作物。园丁,是农夫。
“那普罗米修斯项目...”周行嘶声问。
“哦,那个。”园丁七号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是我们故意泄露的技术。或者说,是我们‘修剪’时掉落的枝叶。我们需要一些...‘害虫防治员’。你看,情感作物也需要适当的刺激才能产出高品质的养料。绝望中迸发的希望,恐惧中滋生的勇气,牺牲带来的升华...这些是最美味的。而你们这些‘进化者’,就是最好的刺激源。”
他向前倾身,细藤随着他移动。
“你们战斗,你们牺牲,你们燃烧自己保护所爱之人——然后产出大量高纯度的情感能量。我们收割。双赢,不是吗?”
周行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冷了。所以一切都是一场戏?他们的挣扎,他们的进化,他们的牺牲...都只是为另一个文明提供更好的“食材”?
“现在,做出选择吧,周行。”园丁七号伸出手,“加入这场游戏,成为刺激源的一部分,看着自己慢慢烧光;或者,跳出游戏,成为园丁的助手。我会保留你的记忆,保留你的情感,让你亲眼看到妹妹康复、变得强大。你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忠诚。”
他的手中浮现出一颗紫黑色的种子,微微搏动,像一颗微型心脏。
“吃下它。你会获得真正的进化,不必燃烧记忆的进化。你会成为我的‘副园丁’,帮助我管理这片花园。而你妹妹,会成为第一朵在我的照料下绽放的‘永恒之花’。”
种子飘向周行,悬浮在他面前,散发着诱惑的微光。
周行低头,看着怀里的妹妹。她也在看着那颗种子,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绝境中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时的光。
“哥哥...”她轻声说,“我想...活下去...”
这句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周行抬起左手,伸向那颗种子。
“周行!不要!”苏瑾的呐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的指尖触碰到种子表面。冰凉,柔软,像活的。
然后,他做了一件事。
用尽全身力气,他把怀里的妹妹向后抛去——抛向苏瑾他们的方向。同时,右臂的银色装甲爆发到极致,二阶形态完全展开,整条右臂膨胀到原本的两倍粗,钻头指尖旋转出刺耳的音爆。
他一拳打向那颗种子。
不。
是打向自己的胸口。
钻头刺入胸膛的瞬间,剧痛让周行的意识几乎空白。但他没有停,他控制着钻头,在胸骨上钻开一个孔,然后——把右臂从那个孔里插了进去。
他在自残?
不。
他在抓住什么东西。
在心脏旁边,紧贴着大血管的位置,他抓住了那个东西——共生体的核心植入点。纳米共生体在全身扩散,但有一个最原始的、处于休眠状态的“种子”始终留在那里,作为所有分身的控制中枢。
周行抓住它,然后用尽全力,把它从自己体内扯了出来。
鲜血喷涌。剧痛让他的视野变成红色。但他成功了——他的右手从胸口抽出,手心里握着一团银色的、搏动的凝胶状物质,表面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游走。
那是他的共生体核心。
园丁七号愣住了,显然没预料到这个发展。
周行抬起头,满脸是血,但咧开嘴笑了。
“你说...燃烧记忆是代价,对吧?”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那如果...我直接把‘燃料’给你呢?”
他把那团银色凝胶——连同里面存储的、他尚未燃烧的全部记忆——狠狠砸向园丁七号。
“吃这个吧,混蛋!”
银色凝胶在空中变形,展开,变成一张巨大的网,罩向园丁七号。园丁七号试图用精神屏障阻挡,但那些记忆——周行对妹妹的爱,对父母的怀念,对战友的情谊,对生命的所有珍视——这些纯粹的人类情感,对收割者来说是剧毒。
“不——!”园丁七号第一次露出惊恐的表情。
银色记忆之网触及他的瞬间,发生了某种剧烈的反应。紫黑色的晶体和银色的光交织、冲突、爆炸。园丁七号发出非人的尖叫,他的身体开始崩解,那些连接他的细藤一根根断裂,紫色的光芒从裂缝中迸射。
整个大厅开始震动。失去了核心意识,巢穴陷入混乱。主藤崩断,囊体坍塌,次级绽放者们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地。
苏瑾接住了被抛过来的周雅,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周行跪倒在地,胸口的大洞汩汩冒血。他感到寒冷,前所未有的寒冷。共生体被剥离,进化逆转,剧痛和失血正在带走他的生命。
但他看到妹妹安全了。看到园丁七号在银色火焰中燃烧、崩解。看到真相被揭开,哪怕只是一角。
视野开始变暗。
意识完整度的数字在最后闪烁了一下:31%。
然后,屏幕碎裂。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一个声音——不是园丁七号,不是苏瑾,是一个更遥远、更古老、仿佛来自群星深处的低语:
【检测到异常情感爆发...纯度99.7%...分析样本来源...】
【确认:自我牺牲倾向,无杂质的保护欲,记忆剥离献祭...】
【符合‘突变催化剂’标准。启动紧急进化协议。】
【强制注入...‘深渊之种’...】
周行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虚空注入他的胸口。不是之前的纳米共生体,是更古老、更原始、更黑暗的东西。
然后,黑暗彻底吞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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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
周行在疼痛中醒来。
他躺在一个透明的医疗舱里,身上插满了管子。胸口的伤已经愈合,只留下一个狰狞的银色疤痕,形状像某种抽象的树。他抬起手,看到皮肤下的银色纹路还在,但颜色更深了,几乎变成暗银色,纹路的图案也更加复杂。
医疗舱外,苏瑾、赵虎、李薇都在,还有王博士。他们隔着玻璃看着他,表情复杂——有震惊,有警惕,有不解,还有一丝...恐惧?
苏瑾按下通话键:“你能听到吗?”
周行点头。
“你昏迷了三天。我们把你和妹妹都带回来了。她现在在隔壁医疗舱,状况稳定,没有植物化迹象,但需要长期治疗。”苏瑾停顿了一下,“至于你...我们需要谈谈。”
舱门滑开。苏瑾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
“你的共生体核心被你自己扯出来了,按道理你应该死了,或者至少退回普通人。”她把数据板转向周行,“但你没有。扫描显示,你体内有新的东西。不是我们给的纳米共生体,是别的。某种...更古老的存在。”
周行看着屏幕上的扫描图像。在他的心脏位置,原本共生体核心的地方,现在有一颗黑色的、多面体的晶体在缓慢旋转。晶体表面流淌着暗银色的纹路,和之前不同,那些纹路更像是...电路?或者符文?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沙哑。
“我们不知道。”王博士在外面接话,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但它的能量特征...和收割者同源,却又不同。更古老,更原始。而且它正在和你的身体深度融合,速度比之前的纳米共生体快十倍。”
苏瑾靠近一步,灰色眼睛盯着周行:“园丁七号最后说了什么?你听到了吗?那个声音?”
周行回忆:“他说...‘符合突变催化剂标准’,还有‘强制注入深渊之种’。”
房间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
“深渊之种...”王博士喃喃自语,“这个词在收割者科技档案里出现过一次,标注为‘禁忌进化路径,禁止对实验体使用’。我们一直不知道是什么。”
“现在知道了。”苏瑾看向周行,“你成了实验体。园丁在最后时刻,强行给你注入了某种他们自己都禁止使用的东西。为什么?”
周行沉默了几秒。
“因为我的记忆。”他说,“我把所有未燃烧的记忆献祭出去,攻击他。他说那是...‘纯度99.7%’的情感能量。”
“自我牺牲...”李薇轻声说,“纯粹的、不求回报的保护欲。这可能是收割者从未采集到过的样本。”

“所以他们想要更多。”赵虎接话,“他们把你变成了...一个专门生产那种情感的‘培养皿’?”
“恐怕不止。”王博士调出更多的数据,“深渊之种正在改写他的整个生理结构。看这里——他的神经突触连接数在三天内增加了300%,大脑皮层活动模式完全改变。还有这个...他的DNA端粒在反向增长,细胞分裂极限被移除。理论上,他现在可以...永生。”
永生。
这个词在寂静的医疗舱里回荡。
苏瑾看着周行,眼神复杂:“我们需要对你进行全面监控,周行。你不知道你变成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她指向隔壁方向。
“你妹妹活下来了。你做到了你想做的事。但代价是,你现在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深渊进化者’。而我们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周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暗银色的纹路在皮肤下流动,他能感觉到那里面蕴含的力量——和之前完全不同,更黑暗,更原始,更...饥饿。
“我能控制它吗?”他问。
“我们会帮你。”苏瑾说,“但你必须明白:从现在起,你不再只是士兵,你也是研究对象。你的每一次战斗,每一次使用能力,都会被记录、分析。如果你出现任何...异常,我们会采取必要措施。”
“必要措施是指?”
苏瑾没有回答,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周行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妹妹最后说的话:“哥哥,我想活下去。”
她活下来了。
而他现在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了解的怪物。
但至少...至少这个结局里,她还在。
胸口的黑色晶体微微发热,像在回应他的思绪。
旅程才刚刚开始。
而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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