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赴孤零零走回到榜上有名客栈时,已是下午。
新科进士既已张榜,这场科举便算结束。
参与殿试者按照规矩无人落榜,一派喜笑颜开。
那些在殿试之前落榜的学子中,十余人汇聚客栈大堂,正怨愤饮酒。
眼见新科进士喧哗不休,靠在大门角落的落第考生李文显,张静远恶狠狠盯着,瓷盅落在桌案时,发出沉闷刺耳声响。
“小人得志。”
低声嘟囔更似郁郁不得志的咒骂。
二甲前三的亢思谦,汪镗孙,恽绍芳三人嗤笑,伸手指点着这群狠狠瞪着他们的落第考生。
“倒有些一气秋闱走十科的模样,只不知有没有别人的命。”
汪镗孙,恽绍芳两人闻言哈哈大笑。
如今客栈中已不仅有新科进士,张了榜,便意味这些未来都会入朝为官。
故而身着便袍的官吏纷纷开始抵达,或以乡党拉拢,或以座师自居。
赵文华也在其中,身为严嵩的义子,第一个找到的,竟是张居正。
“你就是张居正?同我去参加宴会。”
此人虽在朝中身居高位,乃是十几年前的进士,如今面对张居正笑容温和,毫无高高在上之感:“本官听严大人提起过,严尚书对汝文章算得上推崇备至。”
张居正拱手行礼,不露声色:“幸赖严大人提点,下官日后必勤勉报国,以为典范。”
嘴上如此说,但张居正却愈觉大明官场之复杂。
他分明听到严嵩对他文章清丈田亩一策评价言多峻切,这才从一甲驳回,落至二甲。
只是眼下首辅夏言因严嵩指示弹劾收取贿赂,勾结边将,克扣粮饷,正被皇帝怀疑,严嵩又备受世宗嘉靖宠信,首辅只怕不日便要换人,正是权势滔天之时,自然也没有多说。
赵文华此来不光是邀请张居正赴宴,李春芳,亢思谦等人也在邀请之列,谓之交流策论。
一众新科进士欢欣鼓舞,唯独张居正提摆迈步时,看着依旧在角落里的阎赴仍在看书,不由出声催促。
“阎兄,该正衣冠随去赴宴。”
张居正一出声,亢思谦几人目光也随之汇聚。
阎赴诧异看了一眼张居正,没到此人遇到机会竟愿带上自己。
二甲二名的汪镗孙同样诧异皱眉。
朝中炙手可热的严尚书邀约,便是平步青云之梯,这等机会,张居正为何愿意带上此等粗鄙之辈。
角落里穿着褪色衣衫的阎赴似是慌乱无措,起身摆手:“诸位去便是了,阎某才疏学浅,岂敢贻笑大方。”
赵文华盯着窘迫的布衣学子,有些不耐烦:“这位......三甲末流,若看在张大人情面上,也可旁听。”
落第考生李文显闻言幸灾乐祸的盯着,连寡淡酒水都有了味道。
这糙汉。
考中又如何?
还不是无人高看一眼。
听到阎赴但胆大包天拒绝,汪镗孙压低了声音,瞥了一眼粗犷又唯唯诺诺的身影。
“叔大,与此人纠缠什么,到时候这人也就到陕西做一辈子县令了。”
“京师之地,是再也进不来的。”
张居正似乎没听到,一双眼睛只盯着阎赴,再度邀请。
“阎兄,多听多看,有害无益。”
他当真看好阎赴,此人于汉书三策,惊才绝艳,胸怀之宏大,绝非在座诸人花团锦簇的文章可比。
彼时阎赴看起来已有几分感激涕零,拱手行礼。
“严尚书如今思虑国策,诸位才俊去也便罢了,阎某何德何能,不敢妄自尊大。”
话音微顿,阎赴看向张居正,看起来倒真似个感恩木讷的农家糙汉。
“张兄处处抬举,阎某感激不尽。”
张居正还要说话,赵文华似已不耐烦,迈步离开客栈。
汪镗孙,恽绍芳,王世贞几人走时纷纷不屑看着这唯唯诺诺之辈。
唯独张居正,几次张口,终究沉默,只深深看了阎赴一眼。
此人胸中经纬,他从未看透,遑论其余诸人。
一时间,竟觉身后之人愈发深沉。
新科进士离去,让客栈逐渐冷清许多。
落第考生李文显索性收了银钱,呼朋唤友,四五人去寻风月之地消愁。
同样落第的张静远远远盯着新科进士随赵文华离去的背影,咬牙开口。
“趋炎附势之辈。”
只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语调中多是说不出的羡慕。
阎赴也收拾了行李,坐在炉边温着饼子,趁这个功夫,客栈老板凑过:“不必沮丧,能于万千考生中脱颖而出,名列三甲,已是不俗。”
“老朽看人一向很准,阎大人日后,说不得便是大器晚成。”
这些时日他亲眼见到,此人的确极为用功。
安慰单薄苍老,阎赴却笑着起身,极认真对客栈老板行了一礼。
客栈中不仅有阎赴,呂廢也在。
这位是三甲倒数第二,仅排在阎赴之前,见状拍着他的肩膀。
“阎兄,如今该是拜访老师之时了。”
“入翰林院的进士,教导之人便是诸位阁老及翰林院学士,诸如阎兄交好的张叔大,便已拜访过徐阶大人。”
“吾等也要趁此机会,给老师留下印象。”
徐阶?
阎赴冷眼看着,此人自诩清流,与严嵩党争横贯嘉靖年,是出了名的裕王党,严嵩则站在景王一边。
算算时间,如今徐阶正在被闻渊排挤,入了翰林院,家里穷的连长子大婚的钱都拿不出来。
前半生,不肯与严嵩为伍,算个清官,可惜。
呂廢拉着阎赴出了客栈,执意要去拜访徐阶。
客栈外百姓热闹,青石板路上有推着卖炭的,卖鸭血粉丝的吆喝声很大,垂髫孩童嬉闹奔走,烟火气很重。
最终两人在一间老旧书店买了两块松烟墨。
徐阶居住之地十分老旧古朴,说不上华贵,甚至有些寒酸。
阎赴两人通传之后,便恭敬垂手肃立,于大门外等待。
片刻后房门被拉出吱呀声响,两人这才抵达客堂。
“学生阎赴,不请自来,只为聆听先生教诲,还望先生恕罪。”
献墨时,阎赴抬头,正瞧见徐阶模样,四十五岁的徐阶穿一身老旧布衣,容貌清癯,长须泛黑,唯独一双眼眸,渊深内敛。
面对阎赴到访,徐阶对二人都有些印象,皇帝钦点的三甲最后两名,日后怕是无甚作为。
徐阶笑吟吟开口,话语中略显生疏:“不必称呼先生,日后都是朝中同僚,且先奉茶。”
下人倒茶时,徐阶正在门外怒斥门房,似是随便找了个由头。
茶香弥散之时,阎赴眯起眼睛,思索徐阶烦躁缘由。
历史记载,现阶段徐阶应当面临站队了。
一边是逐渐放弃青词,不理嘉靖修道偏好的老首辅夏言,一边是即将得势的严嵩。
按历史记载,此人之后还被严嵩上奏弹劾过,之后才老实把孙女嫁给严家。
现在大概是茫然,严嵩得势已近在眼前。
若站队严嵩这结党营私,贪墨谄媚之人,算是不要颜面,之前坚持便成笑话。
不站严嵩,多半要被排挤到权力核心之外。
等徐阶返回时,阎赴已有了盘算。
“尔等虽是三甲末流,但道德经曾言,大器需时而成,尔等日后未尝没有一展抱负之时,且不可妄自菲薄。”
对拜访学子,徐阶一如往常,鼓励寒暄。
两盏茶的功夫,徐阶正要送客,阎赴脚步忽然停下。
这布衣糙汉回身之时,徐阶竟看到此人眼眸灼灼之光。
“徐大人,阎赴不才,观大人似有所虑。”
“离家赶考之际,家父曾有一言以赠。”
“凡行大事,与光同尘,秉承初念。”
这一刻,阎赴平静拱手,坦然离去。
徐阶楞住,脑海中混乱迷茫之路宛若拨云见日,直觉如遭雷击。
“凡行大事,与光同尘,秉承初念......”
他反复念叨,一双眼眸逐渐亮起。
“对啊,老夫在意礼仪颜面。”
“但如今严嵩势大,已成定局,若连权力核心都进不去,空抱着颜面又有何用!”
“要掌权势,自当和光同尘!”
此人非凡!
徐阶甚至不在意两名学生送的礼物,反而脑海中布衣糙汉身影不断浮现。
“来人,去找新科三甲最后一名,阎赴的答卷。”
卷宗到手,徐阶已觉度日如年,迫不及待翻开。
“天下之势不外经济,南边之祸不外氏族同海寇勾结......清沿海族,铲沿海线,如此贼寇无根无源,再行清剿......”
徐阶一字一句读着,惊叹起身。
“好,好啊。”
“此文足见形势透彻,这才是根除。”
顺着文章脉络,徐阶恍然猜到一个可怕景象。
沿海东南世家,故意拿皇明祖训压着皇帝,不允开海。
他们恐怕早已赚的钵满盆满,不必上税。
嘉靖二年宁波争贡,这位老首辅夏言便说过祸起于市舶,奏请立即关闭宁波市舶司。
刑科给事中王希文也把海患归因于番舶贸易,反对重开市舶。
“好小子!只是这等文章,怎能排名三甲末流?”
短暂皱眉后,徐阶思索。
容貌粗鄙,出身贫农......又想到那位道君皇帝喜怒无常的性子,这一刻,徐阶终于苦笑。
“可惜,只怕不符皇帝心中新科进士飘逸俊秀之姿。”
“只是陛下,这次您看走眼了。”
“此子......”
徐阶看着手中气度恢弘之卷,深吸一口气。
“绝非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