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二里街榜上有名客栈欢呼饮酒声不绝于耳。
行酒令,猜枚射覆,联对吟诗响彻,灯火通宵达旦,此起彼伏。
于这些新科进士而言,他们已过了此生最艰难之处,日后尽是平步青云。
倒也有不合群的,张居正未曾喧哗,只默默饮酒,如今放下酒杯,恰见客栈角落里,最后一名的阎赴还在低头读书新科进士潘季驯正欲寻张居正碰杯,顺他目光瞧去,不由哂笑,醉醺醺开口。
“你这厮,混上新科进士便已不错。”
“若放在市井,路人见了,莫不以为一屠夫耳。”
见阎赴只平静看他,自讨了个没趣,唾了一口,径自转头再度喧哗饮酒去了。
阎赴只坐在角落书桌,目光从一个个文人身上扫过。
想着他们的未来。
殷士儋,一生不好争权夺利,唯独好一个名字,卷入权谋争斗,连番遭到首辅高珙排挤。
王世贞,文学上成就不菲,可惜也卷入党争之中,几乎没有亮眼政绩。
这些人里,十人官拜尚书,三人入阁辅政。
只是最终几乎全都陷入文人腐朽权谋争斗,全身而退的李春芳之流,也不过苟全自身。
世人将嘉奖二十六年这一榜称为明清第一榜,仅次大宋嘉祐二年千年龙虎榜。
可之后的大明呢?
除了杨继盛和张居正活的自我,就连戚继光之流最后也算计而死。
阎赴目光平静,看不出任何光影,眼前仿佛出现之后景象。
嘉靖晚年,大明国势日颓。
世宗自朱纨死后,放弃与东南世族争锋,沉溺修道,二十余年不朝。
严嵩父子贪腐弄权,东南海患肆虐,北方俺答汗兵临京师,两京十三省灾异频发,太仓存银不足边镇半月之用。
万历朝,张居正变法昙花一现,矿监税使横征暴敛,东林、阉党党争愈烈。
辽东建州女真崛起,三征耗尽国库,九边军户逃亡。
至崇祯年,小冰河天灾连绵,陕甘赤地千里,剿饷辽饷重重,流寇势成燎原。
皇太极五破长城,松锦一战精锐尽丧。
京师鼠疫,城门被破,崇祯自缢煤山。
二百七十六年煌煌大明,内忧外患之下轰然倒塌。
....张居正没有继续喝酒,反而坐到阎赴身侧。
“阎兄,张某观之,见颈项,手臂多有伤痕,不知是何由来?”
阎赴闻言指着脖颈伤痕,也不掩饰,诚恳开口:“脖颈?十六岁于山间见乡亲坠落,上前搭救遭树枝划伤。”
“右手臂伤痕是之前与山匪搏杀,争夺粮食所致。”
“手腕伤痕,乃田间驱赶孤狼被抓破,倒是让张兄见笑了。”
阎赴一一指出,笑的憨厚。
张居正沉默,耳畔是新科进士汇聚欢呼之声,怔然良久,才终于小声嘀咕:“阎兄,不怨恨吗?”
阎赴闻言变了脸色,感激涕零伏身向皇宫下跪:“岂敢。”
“阎某粗鄙,陛下及座师不嫌阎某才疏学浅,形状粗陋,得入三甲,已是天恩。”
张居正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叩拜的阎赴,内心胆寒!
这种人。
要么当真木讷感恩,心中自卑。
要么......隐藏其志,所图甚巨!
张居正仍未看透,于是继续对阎赴试探开口,看似无意:“这次观政之后,以阎兄名次大概会外放地方,分配县令之职,主政一方。”
“其中艰难琐碎,倒是埋没阎兄胸中良策。”
三月京师仍是寒意重重,阎赴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老旧衣衫袖口,呵呵笑着:“为官主政,代天牧民,也是恩德,学成文武艺,自要为君分忧。”
他甚至近乎谄媚看着张居正,连称呼都改了:“张大人是二甲九名,想来庶吉士已是手到擒来,届时还望多多照拂,下官感激不尽。”
张居正还要说话,那边王世贞已是红光满面,提着酒壶转头:“叔大,你我当共饮一杯。”
“与那糙汉有什么好说的,平白丢了身份。”
阎赴被他人指责也不在意,只是装的唯唯诺诺,似要举杯,又尴尬放下,只陪着笑点头。
静默许久,张居正起身,在离去之前,他忽然郑重看向阎赴:“他日我若为重臣,必助阎兄一展抱负!”
张居正不知为何,觉得这客栈尽庸碌,唯独阎赴他看不穿此人。
阎赴低头盯着酒杯的瞳孔亦是微微收缩。
不愧是张居正,大明权臣。
他对细节观察敏锐太多,自己的心思似乎都被看透几分。
于是彼时趁着张居正宽袍大袖挡住身后一众新科进士,阎赴忽然抬头,眼眸首次变得锋锐,像是不经意问道:“张大人若为重臣,想打造怎样山河?”
张居正敛容思索,半晌,缓缓开口:“整吏治,追赋税,办教育,定边疆。”
“国富民强。”
话音微顿,张居正也旋即再度反问:“阎兄又想打造一个怎样的山河?”
那一刻他期待看着。
阎赴笑了,没说话,再度翻起书来,像是他胸有稻草,回不出这问题。
张居正深深看了此人一眼,而后转身和新科进士喝酒。
翻书声在喧哗行酒令中微不足道,角落里的阎赴像是与一众新科进士割裂成两个世道。
桌案上,阎赴看着繁荣的十二里长街,他眼神一闪而逝闪过杀意。
阎赴低头,看着这具破烂衣衫下的粗糙身躯,想着父母所说的二十年寒窗,报效家国。
想着借米度日的艰难,父亲低三下四佝偻的腰杆。
想着每日种完田挑灯夜读的母亲心疼看着灯油,却从不曾说什么的神情。
想着和野兽在山间周旋,拼命保护田地庄稼的命悬一线。
想着为救乡亲,而被刮得血肉模糊的手足。
因为这些,才有了这样粗糙的体魄。
才有了累累的伤疤。
难看吗?
的确难看。
出身差吗。
的确差。
可这些都是为大明,为这个心目中璀璨王朝留下的痕迹。
可大明嫌弃。
他笑着,目光灼灼,像是要刺透那些狰狞伤疤的皮肉。
果然不能和封建王朝共情。
....酒席一夜,直到清晨,天色未明。
今日是放榜之后的第二日,昨日御姐夸官,状元簪花,何等风流。
按照礼部章程,今日便是进宫陛见。
众学子成群结队上殿,兴奋等待自己未来人生命运的安排。
天色蒙蒙亮。
大殿寂静。
于是首辅夏严首先说了今年学子乃大明之盛,而后话锋一转,开始提北方河套地区地区的蒙古部族袭扰边陲,当精选名将,扬大明之威。
嘉靖皇帝赞许点头,而后挥手,他现在不想对北方用兵。
“朕闻有感,天地良才,聚于此载。”
“众卿平身,泱泱大明,共禳盛世。”
伴随着臣子起身,每一名学子紧张无比,等待自己的分配命运。
嘉靖明显对新科状元李春芳的法天法祖之说极为满意,他开口。
“二甲张居正授庶吉士,入翰林院。”
“三甲李春芳钦点翰林编修!”
阎赴都没听到自己被分配到何处,因为那位道君皇帝匆匆忙着去炼丹了。
但他也并非没有去处,因为朝会结束,吏部将他直接下放到陕西一偏僻从县,做为县令的新科进士。
阎赴跪在冰冷大殿上,感恩叩谢。
低头那一刻,额头在冰冷石板上泛起潮意。
陕西。
边陲之地,直面外族。
明末小冰河时期,赤地千里是此处,蝗灾频发是此处,遭遇劫掠是此处,人尽相食也是此处。
而这里,还背负着未来崇祯皇帝一次次加征,贪墨官吏层层下派的三饷。
陕西是农民军造反的好地方。
阎赴想到自己的姓氏,歪着脑袋。
好吧,闯王,阎王,都一样。
反心已起,便不可再被遏制!
当下了朝会,天空阴郁,三月飘雪,十二里长街地上还有百姓飘带,阎赴一袭素色长袍显得有些突兀,其他人或允准骑马,或三五成群,唯独阎赴一人伶仃走着,天空恶风裂疾,吹得他长发散落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