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佛山的凶险超出曾傲的想象。
古佛山最高峰叫三层岩,那是由三层断裂的岩石群组成的山峰,悬崖峭壁令人望而生畏,一处是丛生的杂草,一处是裸露的岩石,没有可以借力攀援的地方,徒手上去,自是危险重重。没有路可以上山,但他们必须上山,就是绿林好汉刘云湛都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心生畏惧,虽有武功却不得不示弱的万祥望着曾傲不知说什么,一身蛮力的凌采和试了几次也败下阵来。
不上山如何寻找需要的草药?若在以前,这样的峭壁难不倒曾傲,眼下如何上得去?曾傲伸手跟刘云湛要绳子,他必须先上去将绳子放下来,而且半点耽搁不得。三兄弟都劝他不要上,他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们,那意思不言而喻。
蓝沁雪一把抓过刘云湛手上那捆绳子往背篓里一放,什么也没说,“噔噔噔”退后几大步,而后跑向山壁,以一个大鹏展翅的姿势踩着山壁急速往上。走了一段,抓着一块岩石的棱口,翻个筋斗跃上一段,又抓着一把草。
她越上越高,下面的人则越看越呆。三兄弟不约而同望向曾傲,发现他脸色凝重,表情复杂,眼神迷蒙。是的,曾傲心里千回百转,蓝沁雪这徒手上峭壁的功夫,怎不令他吃惊?她看起来虽然英姿飒爽,但毕竟是弱质女流,这功夫既要臂力,又要巧劲,更要经验,悬空越高,越需要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而蓝沁雪,像惯于此道一般。
蓝沁雪几乎隐在了云雾里,不久绳子垂了下来。曾傲让凌采和留下,又让刘云湛和万祥等他招呼才上,之后,他抓着绳子,矫健地攀援而上。蓝沁雪将绳子结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她则正好在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突兀的岩石上。
她俯视着曾傲越来越近,脸上笑颜如花,看他身手,若非身体弱了,徒手上来根本不是问题。她向他伸出手,他也抓住了她的手。可是,在她手上使劲拉他的时候,他却将她往下扯。只是一瞬间,这个细微的动作,令蓝沁雪笑容顿失,吃惊地看着曾傲。
曾傲穿着原先那套黑色衣衫,为便于爬山,头发虽然披散着,此刻却没有蓝沁雪喜欢看到的魅气,而是冷峻得叫人心悸。曾傲微微有点气喘,却板着脸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给我说明白,我将你甩下去。”说着又扯了一下。
蓝沁雪被他一扯,身子几乎悬空飞出去,人虽然没有坠落,心却在坠落,刹那间,眸子里泪水盈盈,哽咽道:“曾傲,十几年了,是老天爷垂怜让我找到你,你竟然怀疑我不是你的雪儿吗?”
“就算你是雪儿,当年你我都年幼无知,一见面,你哪来如此浓烈的情感?小孩子与成人,会是一回事吗?说,你从何而来?”
蓝沁雪眼里的泪水忍不住流淌起来,因为上半身悬空,泪水就滴落在曾傲手腕上。她一反平日的英武,凄惶地哭道:“我说我这十几年在千军万马里九死一生,你信吗?我说我无数次想跳崖自尽都因为不甘心此生找不到你而作罢,你信吗?我说有一大把男人希望娶我为妻而我发誓只嫁你一人,你信吗?曾傲!在这悬崖之上如此逼问我,你还是男人吗?”
曾傲心上掠过一阵痛楚,但眼里的疑惑并未消除,只要他再用些力,就能将蓝沁雪给抛下去,那样的话,她就再难活命。也许是他眼睛里的疑惑,也许是这份陌生的冷峻,蓝沁雪忽然翻身坠下,竟是自己要脱开他的手跳下去。
曾傲悚然一惊,手上使力紧紧抓着她,吼:“不要命了?”
“既然生无可恋,死有何惧。放手!”
“上去!”
“不让我死了?”
蓝沁雪刚才的决绝不是做戏,曾傲在那一瞬间感觉得到,她的烈性让他畏惧,而她的眼泪,更让他觉得不是做戏。笑容、泪水、求死,一切都来得很快,根本来不及酝酿情绪,那只能说明,这是她身心的真实反应。
这次沿峭壁攀援上来,全靠蓝沁雪打头阵。上山后,他们分头寻找需要的草药,那些草药也多半在险峻之处,采药本已困难,还会突然遭遇毒蛇猛兽。每一次危险来时,都是蓝沁雪先反应过来,行动也如闪电,射出钢针,几乎百发百中。
古佛山上除了毒蛇猛兽,很少小动物,可能大都被吃掉了。只有天上飞的鸟儿还算自由,可以飞落在树梢,一见猛兽或一听令感觉到危险的声音,便扑腾腾展翅飞去。
天色暗了下来,他们分头寻找草药,每个人的背篓都装满了,该下山了。曾傲攀援时消耗了体力,寻找草药又耗费了心神,他已觉得很累很累,这种累,来自心头的创痛。可他打起精神,那些等待他活命的村民就是他的精神力量。因为累,他不得不坐下来休息。
昏暗的山林充满诡异,夜归的鸟儿发出怪异的鸣叫声。忽然,一只公豹蹿出来,直向曾傲扑去。其实,那只公豹潜伏在曾傲周围已经很久了,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见他坐下了,便扑了出来。狡猾的公豹没有发出声音,曾傲听风辨声,赫然看到公豹,急忙跳起来要逃命。此刻面对这猛兽,他第一个判断是斗不过它。可是,公豹速度太快,曾傲要闪避已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闪电般射向公豹,公豹“嗷吽”嚎叫一声,扑拉拉向山坡下滚去。曾傲晃眼看见扑向公豹的正是蓝沁雪,她是搂着公豹一起翻滚的。跟着,传来公豹惊天动地的嚎叫声,那声音回荡在山林间,令人毛骨悚然。
曾傲第一个念头是:蓝沁雪危险。
他慌忙朝山坡下跑去,一摔,也跟着滚下去,背篓压扁了,草药四处乱撒。当他半滚半爬到蓝沁雪和公豹的位置时,视线虽然昏暗,但仍看到了一大片血迹,刺鼻的血腥味熏得他头晕目眩。不,公豹和蓝沁雪都一动不动地躺着,让他真正感到眩晕。蓝沁雪被公豹压着,但她左手握着一把锋利的短刀,正好插进公豹的心脏。
曾傲拖开庞大笨重的公豹,用手一探蓝沁雪鼻息,竟是气息全无。顿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着他的泪腺,被封闭在心底海洋里的泪水如泄洪一般奔腾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又一次片片碎裂,禁不住仰天发出一声哀嚎:“啊——”
他紧紧抱着蓝沁雪,一如当初抱着亡妻那样。当初他冲进家门看到妻儿倒在血泊里的情景,冲击着他四肢百骸,让他感到那么痛,那么悲,那么恨。他“啊——啊——”如野兽般发出声声哀叫,那声音在山林里回荡,在寰宇里回旋。衣服早已不知刮破了多少处,脸上胳膊上也不知有多少伤,但这一切都麻木了,蓝沁雪“死亡”的事实,令他生不如死。
诡异的黑夜,刺鼻的血腥,凝固的血迹,死亡的狰狞……
他嚎哑了嗓子,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了,泪水既奔流着,也被他吞咽着,那样的酸涩,那样的咸涩,那样的苦涩。他将脸紧紧贴在蓝沁雪额头上,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唤:“不要死!不要死!活过来!活过来!”
山风呼呼,为他呜咽;
夜鸟扑扑,为他鸣叫;
露水滴滴,为他哀哭……
深夜的山上是很冷的,昏迷的蓝沁雪身子一半冷,一半热——被露水浸湿的地方冷,被曾傲紧拥的地方热,让她的意识在一个“水火不容”的地方,一会儿见火光冲天,一会儿见冰雪融化。耳边是什么声音?呜呜,呜呜!嗯嗯,嗯嗯!对,是男人的哭声。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她虚弱地说。
曾傲急忙抹了泪水仔细看她,果然看到她睁着眼睛,顿时,他欣喜若狂,再次把她圈进怀里。
古佛山之行,或许增进了曾傲与蓝沁雪的感情,当他们带着草药回到万灵村后,叶紫发现曾傲对蓝沁雪的态度变了。当然了,回到现实环境里,曾傲忙碌于救治染上瘟疫的人,他的变化在于不再对蓝沁雪冷漠了。变化大的是蓝沁雪,她身上似乎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柔气。
这次的药是否能克制瘟疫还没有结果,戴寻亮已派人来给曾傲传话了,要他到万灵山上去见他。戴寻亮选择在万灵山上,是因为寺里仅有的两个和尚没有染上瘟疫,说明山上没有病毒源。来执行这个任务,他很是作难,谁愿意往疫区冒险?但他是戴崇定唯一的儿子,别人来了,怎能保证完成任务?
戴寻亮派来传话的手下蒙着口鼻,传话后就匆匆而去。曾傲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打算去见戴寻亮,他忙着将熬好的药分给病人喝,观察病人服药后的各种反应,一边观察一边记录。
叶紫养的那些大鸡小鸡,都已经死了,叶家其实也是病源区,只不过因为大家服了曾傲配的药而没有染上瘟疫而已。他们在叶家大门外架起大锅熬药,许多病人或坐或躺,身下只铺着干野草或破席子。
戴寻亮等了两个时辰不见曾傲来,又派人来催。曾傲还是没来。他一直等到黄昏,最后派人来传话,若再不去见他,他就杀死万灵寺里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曾傲怎能不顾真圆老僧和小沙弥的死活呢?
曾傲不让蓝沁雪等人跟着,一个人出了村子往万灵山走去。没想到,突然涌出来几个人将曾傲摁住。那些人个个都蒙着口鼻,只听一个女声道:“带走。”
是戴寻芳。他听出来了。
曾傲没有反抗,“顺从”地跟戴寻芳走了。走了一段,他发现不是上万灵山,有些诧异。戴寻芳抓他不是去见戴寻亮吗?曾傲几乎不用怎么想就分析出来了:戴寻亮是来要城建图的,戴寻芳则是来带他离开疫区的。他们姐弟的目的完全不同。
曾傲两条胳膊被控制,却暗暗运气,猛然脱出控制,并顺势将左右两边的人推开,夺了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剑,大叫一声:“戴寻芳!”
走在前头的戴寻芳霍然停下,惊问他要做什么。她的目的很明显,的确是要带他离开疫区,这个目的只有一个说法:要他成为她的男人。这是戴寻芳一直以来的心病,几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改变多少。父亲不依从她,弟弟不帮她,她只能自己努力了。
曾傲从来不想跟戴寻芳有什么牵扯,他不否认当初那么快娶叶青,是因为戴寻芳逼得紧,为了让她死心,她用叶青做了挡箭牌。但是,叶青在嫁给他后所表现出的女人柔情,一步步俘获了曾傲的心,尤其有了儿子后,他们夫妻琴瑟和鸣,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这让戴寻芳嫉妒极了。她本来也嫁人了,但丈夫很快出意外死了,霸占曾傲的心又死灰复燃。为了得到这个男人,她做了许多女人不该做的事,丢脸已是家常便饭,她仍我行我素,谁也劝不了她。现在,她怎么能让曾傲死在万灵村呢?
耽搁了时间,真圆老僧和小沙弥就危险了,曾傲不愿跟她耗,只说了那句常说的话:“你死了那份心吧。”然后决然离开。戴寻芳沉迷于个人情感里,不知道戴寻亮来找曾傲是什么事,她只想早一点将曾傲变成自己的丈夫。
戴寻芳拦住曾傲,气愤地尖叫:“我好心好意来救你,你怎么能不领情?跟我回重庆,就这么难吗?”
“我宁愿死在万灵村。”他用宝剑指着戴寻芳,“若再阻挡,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命?”
戴寻芳不退反进,用胸口抵着剑尖,恨声道:“好,你杀了我。”
曾傲咬了咬牙,真的将剑尖刺进了她胸口,虽然刺得不深,但足以令戴寻芳心胆俱裂。几年了,她对他痴情一片,从不改初衷,就算他妻子已死,竟仍旧打动不了他冷硬的心。她真是又气又恨,但此刻伤心多于发怒。
她哭了。
她的眼泪打动不了曾傲,他抽出宝剑,又将她推开,大踏步走了。走了一段后,才将宝剑抛给刚才失剑的人,且刚巧将宝剑还原进剑鞘。这手漂亮的功夫震慑了戴寻芳的几个手下,他们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只有戴寻芳伤心的哭声。
曾傲一步步往万灵山走着,站在山门处的戴寻亮不知是不是眼花了,总觉得有一团光亮缓缓升起,离他越来越近。万灵山的夜,在宁静中透着死亡的气息,每个村民都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包括曾傲。他想抛弃昔日繁华,回归最本真的自己,既不感激朱元璋、戴崇定,也不感激老天爷。曾傲就是曾傲,一个浪迹江湖的人,一个漂流四海的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曾傲真的带着光芒吗?也许是的,至少戴寻亮眼前有一团奇异的光亮。七年了,他从一个十四岁少年长大成人,似乎就是听着曾傲的传奇长大的,也是听着父亲与曾傲的争斗长大的。他一直不明白曾傲为什么那么出众,那么年轻,那么富有智慧,而且,那么风度翩翩,气度非凡。从形象上来说,戴寻亮更是望尘莫及。
戴崇定老家很贫穷,因为贫穷,才参加起义军,在好死不如赖活、饿死不如拼死的穷人观念里,他拿命为自己拼饭碗,拼前程,终于帮助明玉珍建立了一个王国,成为人上人,改变了家族地位。戴寻亮好歹也是昔日大夏国元帅之子,养尊处优,富贵荣华,那日子过得真是幸福极了。他也算长得帅气,曾经为“少帅”称谓沾沾自喜。可是,跟大他十岁的曾傲比起来,他就如癞蛤蟆一般。
曾傲披着头发,穿着蓝沁雪买给他的那件飘逸的长衫,走路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也因那身装扮显示出一种充满男人魅惑的风度。不是很女人气,也不是很做作,那姿态,似乎有道教神仙的风采——对,就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气息,不染尘埃,不落俗套。
他们面对面站定了。曾傲高高在上,戴寻亮显得卑微。他们的衣服差别太大了,戴寻亮的锦衣华服本来光彩夺目,在曾傲面前却黯淡无光。曾傲不想跟他多费唇舌,戴寻亮还没说出目的,他已经堵了他的口:“在下无城建图可奉献阁下。”
这句话,激怒了本来就一直在忍的戴寻亮:“曾傲,你也太狂傲了!若不是我父亲爱惜你是个难得的人才,你早已成为阶下囚。”
“哈哈哈!那就请阁下拿枷锁来吧,不过,要看阁下是否有本事锁得住在下。”
“我父亲三番两次上门相邀,你一点不领情,难道你心里,还想恢复大夏国?曾傲,我劝你别做梦了,大夏国已永远成为历史,你没有依靠了。”
曾傲淡淡地笑道:“在下活到三十一岁,从来就没有过依靠,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浪迹天下,成年后暂住重庆,体验了一下做官的滋味而已。如今,在下无妻无子,无家无室,上无片瓦栖身,下无片地耕种,在下不需依靠。阁下说得对,大夏国已成为历史,曾傲也已做完该做的,无牵无挂,逍遥自在。这样的好日子,是拜令尊所赐呢,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哪!”说着,冲戴寻亮拱拱手。
这番话,将血气方刚的戴寻亮气得够呛,他“呛啷”一声拔出宝剑指着他,恼怒道:“我不想跟你废话。把城建图交出来,否则,今天你休想活命!”话音刚落,藏身在黑暗里的几个手下“呼啦啦”冲出来,包围了曾傲。
曾傲突然倒身下地,以一个非常常见又显得非常奇特的姿势躺好:右手手肘着地,手腕撑着头,架起二郎腿,闭上了眼睛。面对戴寻亮以及他的手下,他竟全没当回事。几个手下认为曾傲太傲慢,作势要斩杀他,却被戴寻亮阻止。戴寻亮给一个手下丢了个眼色,那人撮唇吹出一声口哨。不久,另有两个手下分别将宝剑架在真圆老僧和小沙弥脖子上,带了出来。
可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真圆老僧和小沙弥一看见曾傲那个姿势,几乎同时不顾脖子上冷飕飕的兵器,跪坐下去,口念“阿弥陀佛”,竟然念起经来。诵经声一起,戴寻亮只觉得脑袋在迅速膨胀,胀得他好痛好痛。再看曾傲,更是让他惊退。曾傲全身金光闪闪,一闪而没。跟着,众手下也捧着脑袋喊痛。
戴寻亮头痛欲裂,慌忙招呼手下下山。众人狼狈地匆匆下山。戴寻亮还是有些不甘心,回头大喊:“曾傲,你如此戏弄小爷,我看你是活到头了。你等着,小爷……”
他的狠话被生生咽了回去,因为,曾傲浑身光芒四射,卧成了一尊释迦牟尼佛。
曾傲是真的累了,身累,心也累。大夏国灭亡一个多月后,瘟疫,反而让他的心走出了心里那片沼泽,找到了活下去的价值。戴寻亮走后,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沉沉地睡着了。真圆老僧和小沙弥也就那样坐在他身边,先是诵经,然后静坐到天亮。
白马雪神一直养在山上,在曾傲不用骑马的时候,小沙弥特别要求将马交给他喂养。瘟疫发生后,为了不让雪神染上,曾傲也就没有反对。
这个清晨,出奇地凉爽,微风轻拂,令人心旷神怡。但是,因为瘟疫,这份情致便打了折扣,每天都有死亡,谁还有闲情逸致欣赏万灵山的美景?不过,雪神不管这些,它缓缓悠悠从树林里出来,摆着尾巴,径直走到曾傲身边,一点也没干扰他的意思,用柔和的眼光看着曾傲,连呼吸都轻微了许多。
如果没有瘟疫,蓝沁雪真的很想跟曾傲待在万灵山,好好过几天属于他们的日子。这里,总是让他们想起家乡的山山水水,想起昔日的两小无猜,也想起他们那铭心刻骨的分离。蓝沁雪几次都想带曾傲离开万灵村,不让他在此冒险,可是,每次话到嘴边都开不了口。她还没有了解到他这十几年到底是怎么过的,因为他不肯说,不过,她能从他细微的变化里感觉到他丢不下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村民。
蓝沁雪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里很急,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默默祷告一番,祈求神灵赐予曾傲神奇力量,让他早日找到解除瘟疫的良方,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早日离开这里了。
曾傲离开前,嘱咐蓝沁雪和万祥等人仔细观察那些服了药的病人,一夜未合眼的蓝沁雪检查了几个病人后,匆匆赶往万灵山。她一口气沿石梯奔上,却在看到曾傲的时候放慢了脚步。
白马雪神跪在曾傲身边,一老一少两个僧人闭目静坐,而曾傲——他那个姿势,在蓝沁雪眼里真是别有一份韵味,脑海里浮现起一阵阵喊杀声、兵器撞击声,一张张鲜血覆盖的脸,一个个满身泥土灰尘的男人……战马嘶鸣,尘烟滚滚,过去的岁月似乎从没有宁静过,平安过。眼前曾傲的睡姿,有一种超然的味道,那是世外桃源般的味道,没有凡尘俗世的一切。
蓝沁雪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曾傲散落在地上的长发——男人的长发,原来可以这么美;男人的睡姿,原来可以这么诱惑。不是女人情欲的悸动,而是她对男人的审美——她曾经所见的,都是粗鲁粗壮的男人,曾傲——独一无二。
她一步步往上走,似乎也怕惊扰了他的梦。阳光缓缓移动,慢慢地照射到曾傲身上,在那束光带里,他真是纤尘不染啊!这样一个似乎不属于尘世间的男人,怎么可能成为大夏国曾经的左丞相?怎么可能与戴崇定那样的人争斗几年?名利、富贵,是他追求过的吗?
蓝沁雪走到他身边,蹲下去,有些痴迷地看着他的脸,手指轻轻滑过他的鬓角,那丛白发,好刺眼,好蹊跷。白发无声地诉说着他的沧桑,蓝沁雪只知道他失去了妻儿,失去了大夏国的尊荣地位,却不知道更多。这个她一生下来就爱的男人,真是一个大谜团啊!
曾傲忽然睁开眼睛,一眼触及蓝沁雪俏立的脸庞,急忙坐起来。他第一句话问的是病人如何了。她欣喜地告诉他病人都朝好的方向变化着,红疹起了痂,高烧退了烧,病痛减轻了,病人们都在欢呼呢。
万灵山一带的瘟疫得到控制,这的确是大快人心的事,那些没服药的人奔走相告,扶老携幼来到万灵村,在叶家外面搭起了各种各样可以栖身的棚子,每个人眼睛里的曾傲都如神灵一般,他出现在哪里,人们都觉得他满身光芒。蓝沁雪不许曾傲挽发髻,为方便看病采药熬药,他只能将长发扎在背后,这份淡淡的慵懒之态,更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帅气,年轻脸上的那种沧桑,渐渐地也淡了。
病人越来越多,万灵村先期脱离死亡危险的村民自动将家里按照曾傲吩咐的做了消毒处理后,根据家里容纳力,容纳了许多外州县来的病人。几乎每一个病人来后都会听到万灵村人绘声绘色描述曾傲的神奇,于是,他们看曾傲的目光,带着崇拜和敬仰,就是看万灵山顶以及那座小庙,都觉得处处是光芒。
现在,越来越需要药材,多数病人是拿不出钱的,三百两银子哪里够用哟。蓝沁雪已经一连拿了四次银票出来,总数在近两千两,而来的人太多,真是人满为患了。见前来求救的病人有增无减,曾傲越发心焦,为此熬得眼睛通红,本来就瘦弱的身体更弱了。
有一天,邻近几个州县的父母官不约而同或派人或亲自来到万灵村,每个人目的一样:请曾傲去他们那里。本来,曾傲解除万灵村村民瘟疫的消息传开后,各地父母官都在观望,也处于一种矛盾中:要不要请曾傲去治病?他们都曾经是大夏国的地方官,大夏国灭亡后,他们很快改弦易辙,“归顺”了戴崇定。这归顺也简单,只要将所有器物乃至印鉴上“大夏国”三个字抹去,重新刻上“大明”二字即可。
这些地方官,对曾傲或多或少都有敬佩之情,一个位高权重而不慕虚荣甘于清苦生活的人,怎不让人敬仰呢?但他们也有相同心理畏惧,担心曾傲随时成为阶下囚,为了不受牵连,于是对曾傲“不闻不问”。而今,却不能不来“请”曾傲,那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每个“官”说明来意后,曾傲背负双臂站在万灵村一个山丘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阳光里,大家都热汗涔涔的,不时用衣袖擦额头上脸上的汗水,而他像没事似的,反而身姿越显挺拔,目光越显深邃。
他身边,放着几份厚礼,有银子,有白米……每一份礼品,在这大灾中都有不可阻挡的诱惑力。
蓝沁雪走到礼品堆边,打开一只箱子,露出十个大大的银元宝。她刚要打开第二份礼品,曾傲猛喝一声:“住手!”
她惊了一跳,扭头看着他,发现他此刻的神色严峻极了。
“让他们将那些东西统统带走,我不想看见。”他说着背转身去,竟是一点也不给那几人面子。
蓝沁雪跑到他跟前问为什么,他看也不看她,也不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把自己变成一尊石菩萨一般。蓝沁雪小声说:“我们这里正缺那些东西,为何不要?”
“我曾傲不吃嗟来之食。”
“怎么是嗟来之食呢?那些东西,都是给病人的呀。”
他陡地张开眼睛,凶凶地吼:“啰唆什么?”
“曾傲,别意气用事好吗?我们需要钱买药材,你看,病人越来越多……”
“你不是有银子吗?”
“我的银子和他们的银子……”
“你不一样!”他说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连招呼也没跟那几人打,大踏步走了。他走得果断,走得决然,也走得悲哀,沦落至此,他情何以堪?
蓝沁雪被曾傲走之前那凶狠的眼神给刺激到了,本来要发作的,突然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顿时心头窃喜。那些官送来的礼品,都属于大明朝,但他拒绝。而她给他的银子,也属于大明朝,却能接受,这就说明,他没有把她跟大明朝扯到一起。
蓝沁雪不能辜负曾傲这份信任,但她已经陷入钱荒的境地了。带来的银子所剩无几,该如何筹集呢?刘云湛、万祥、凌采和三人被曾傲安排出去借钱的借钱,筹粮的筹粮,买药材的买药材,望着滞留在万灵村的病人有增无减,她冥思苦想着办法。
那一双双焦渴的眼睛,一张张长满红疹的脸,一个个即将被摧残的希望,使她急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啊想啊,也想不出个好主意来。忽然,夜空中传来一阵低沉的箫声,婉转低吟,如泣如诉,令人倍感悲伤。
蓝沁雪循声来到叶青坟前。果然,月光下,曾傲坐在坟旁的一块石头上,沉浸在悲伤的箫声里。月光投射到他背上,他看起来好孤独,好苍凉,好落寞,最近这段忙碌的日子,并没有抹去他心头对妻儿的思念,蓝沁雪如火如荼的爱恋,也没有让他欢愉起来。
她想搂着他好好地给予温存体贴,却知道不能打破他此刻的孤独,对他而言,这份凄凉与孤独,才是心头疗伤的灵药吧。蓝沁雪有时候很粗鲁,但也有女人细腻的一面,或者,她因为无钱再帮助他而失去了一些胆气,让他向别人伸手要钱,那是多么残忍的事啊!
蓝沁雪天未亮就出现在昌元县衙,她大摇大摆地往里闯,被衙役拦住,便动用武力。她的武功确实高强,对这几个小衙役,那真是小菜一碟,没几下就将那他们打趴下,昂首挺胸进了大门。
闻讯而来的魏知县一边穿衣服一边从后堂出来,还没来得及喝令匆匆赶来的衙役抓住蓝沁雪,她已以居高临下之势命令魏知县拿五千两银子出来。这可把魏知县给惊得差点摔下去,仿佛没听清楚,结巴地问她说什么。她重复了一遍,随后威严地说:“如今万灵村的病人都是大明朝子民,你身为大明朝地方父母官,必须救他们的命,目前要紧的是拿银子出来买药材、粮食,若延误一天导致不该死的人死了,你给姑奶奶提头来见!——把银子送到万灵村交给曾傲!”
蓝沁雪这不容反驳的强硬态度,令魏知县眨巴着眼睛,愣是没反应过来。她是谁?什么来头?等蓝沁雪走出大门了,魏知县终于惊醒过来,追出去喝令外面的衙役拦住她,问她是什么人。蓝沁雪说姑奶奶是什么人用不着告诉你,遵令行事便是。魏知县几次三番要她说出身份来历,因为他知道普通女人不敢这么跟他说话。看她的风度气质,也不是普通人。
蓝沁雪却急着要回万灵村。一个一定要问,一个坚决不说,僵持了一阵后,魏知县没耐性了,喝令衙役们将她抓起来严加看管。蓝沁雪不是那任人宰割的主儿,她胳膊被抓住,腿却没闲着,一扫,一带,一勾连,抓她的两个衙役就摔了个狗吃屎。更多的衙役蜂拥而上,一副要将她碎尸万段的架势。
为了不被抓住,蓝沁雪跑得很快,穿房越梁,毫不含糊。一边跑也一边怪自己鲁莽。当她一口气跑进万灵村时,发现村子里很诡异,原先痛苦呻吟的病人强忍着病痛折磨,三三两两地从叶家的方向往村子外走,有人走过她身边时会看她一眼,然后潸然落泪,一副难舍难离的样子。
她提了口气,加快速度跑回叶家,却远远地看到一群蒙脸官兵全副武装、整齐划一地包围了叶家,而叶家外面的病人,已经空无一人,留下许多还在熬药或熬粥的燃烧的火堆,金色阳光挥洒在万灵村,但眼前的一切都充满悲凉,甚至死亡气息……
院子里,曾傲和一个高大威武的白巾蒙脸中年男子对峙着。
来人正是戴崇定,他身穿铠甲,可见是有备而来。“请”不到曾傲,他要“捕”了——而且,他亲自来疫区,显然是抱着必然成功的决心。这阵仗,曾傲纵有三头六臂,也休想逃出生天。
但曾傲毫无惧色,依旧那般孤傲与淡定,头顶上的葡萄架已经长出了许多嫩绿的叶子,给他遮挡了阳光,叶紫和疯癫父亲相扶着站在堂屋门口,用充满恐惧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
戴崇定下了最后通牒:“一,交出城建图;二,去重庆解除瘟疫。”然后望了望叶紫父女,补了一句,“不知他们要不要活命。”
如果曾傲单身一人,他一定不会屈服,但叶紫父女的命,他不能不要哇!这一刻,他觉得稍微愈合的心口被生生撕裂开来,仿佛此刻才明白,他一心扑在救人的事上,还是改变不了残酷的事实:戴崇定给他“自由”,是为了城建图,如今获图无望,自己将是阶下囚。
他逃得掉吗?大夏国灭亡了,他这不肯向大明朝投降的人,不是阶下囚,就是一个“死”字了。曾傲无奈地向戴崇定伸出双手,闭上了眼睛,曾经的一切,真的要彻底埋葬了。恍然间,他看到了妻儿飘飞在天空的身影,他们在召唤他呢。于是,他嘴角露出淡淡微笑,瞬间觉得身子轻飘起来。一切卸下了,他该解脱了。
“戴崇定,你要做什么?”
蓝沁雪的声音从兵士背后响起,这声音如给曾傲套上了一把枷锁。戴崇定骤然回头,兵士“哗啦啦”迅速分开一条路。他冲出叶家院门,赫然看到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俏立在阳光下,正用利箭般的目光刺着他。
“公主?”他失声叫,不知是惊喜还是惊愕。
“公主?”曾傲震惊了一下,张开眼睛也冲了出来,在戴崇定背后望着蓝沁雪。
她厉声喝道:“有姑奶奶在此,谁敢带走曾傲?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