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帮人对着课本和黑板唠叨几十分钟纯粹是浪费时间。叶文经常这么说。同桌古河深以为然。
铃铃铃,上课铃响了起来,但叶文头也不抬地盯着习题集,快速地演算着。于他而言,老师的讲课声不过是环境中的本底噪音,完全可以从意识中自动过滤掉。他的眼睛从不看黑板,却总能考进年级前十。而在之后的班级总结会上,当班主任自豪地宣布他的名次时,他又只是瘪了瘪嘴,嘀咕一声“无聊”。
他的大脑构造一定跟我们有巨大区别,古河曾经暗暗揣测。
直到下课铃响起,叶文仍然用右手撑着额头,皱着眉头思考着。这种情形可不多见,因为很少有题目能够让他如此为难。
“唉!”他突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文仔?”古河问。叶文长得干瘦干瘦的,大家都叫他文仔。
“没事,这个题出错了。”
“那就再检查检查,没什么题能难倒你。”
“我说的是出题人错了,这个题出得不对。”文仔懒洋洋地说,“你看,”他指着习题册上的一幅图对古河说,“一般来说,题目给出的已知条件只要恰好可以解出答案就行了,但这道题可能因为解答过程比较复杂,出题人为了给答题者一些提示,便想当然地多给了一些条件。可是他太大意了——他给出了一个多余的条件。最关键的是,这个条件和其他的条件完全无法匹配,致使该题难以自洽。如果答题者从这个条件入手,解出的答案将和标准答案大相径庭。”
古河看着题目,努力地思考着。那是一道物理题,而且是那种需要进行复杂受力分析的题。每次看到这种题目,古河就觉得很头疼。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个条件是错误的——万一是别的什么条件错了呢?”
“很简单。整体来看这道题,出题人要考的是滑动摩擦力的计算和连接体问题。除了那个条件以外,其余的每个条件都能有机地联系起来,从而拼合成一个完整的解题链。这就像在一堆拼图碎片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块不属于这里的碎片。虽然你还没有拼好这幅图,但直觉会告诉你——这块碎片不对劲儿。”
“我可没看出任何特别的地方,”古河嘀咕着说,“果然他的脑子和我们不一样……”
文仔是个天才。天才自然不需要遵守普通人的规则。每天中午十二点起床,躺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宿舍发一会儿呆,然后从床下面翻出一袋早餐奶,一边吸着一边走向教室。往往是在午自习的时间,安静的教室门口突然出现一道黑影。他趿拉着拖鞋,懒洋洋地站在那里,一眼扫过教室。如果有老师,他就拖长声音叫一声“报告”;如果没有,就慢腾腾地踱到自己的座位上,吧唧吧唧地把早餐奶喝完。
没有人觉得奇怪,连老师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看他一眼,有时还点点头,像是在和熟人打招呼。
他是班上的特殊人物。
他属于“第一阶层”。
第一阶层的宿舍本来是独立的别墅,就建在学校东面的荷花池旁边,但他并没有搬过去,仍然和其他人住在集体宿舍的六人间里。
“懒得搬东西,”他说,“这儿也挺好的。”
别说本宿舍了,就连邻近宿舍里的同学都有意无意地巴结他,有的甚至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可古河脸皮比较薄,做这种事情总是慢人一步,到最后也就放弃了,只是以正常的态度和他相处。文仔对人倒也没有特别傲气,只是有点冷漠罢了——第一阶层的大多如此。
有一次,古河坐在床上看书入了神,文仔经过的时候,扫了一眼,略微有些惊讶地问:“这什么书啊?”
古河先是一愣,随后尴尬地把书合拢,支吾着说:“物理书……延伸材料……”
“得了吧,”文仔一把抢过他的书,“我又不是管理员。咦!《月海沉船》,克拉克的?”
古河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心想,他要是告给管理员就完了。可文仔只是随便翻了翻,又把书还了回来。
“回头借我看看。”文仔说完这话就离开了寝室,走的时候还挥了挥手。
第二天,古河就被老师调了座位,成了文仔的同桌。是他要求的吗?古河想,毕竟他是第一阶层的人。第一阶层可以获得很多权利,甚至可以影响班主任的决定。从某种意义上讲,整个学校是有求于他们的。对于这样的私立学校,他们需要像文仔这样的尖子生,越多越好。
但古河从来没有向他求证过。他觉得那样做很傻。
让古河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他竟然走进了第一食堂的大门。
第一食堂里的人很少,和拥挤不堪的第二食堂完全不同。这里窗明几净,甚至弥漫着一股青草的味道。座位是柔软的沙发,铮亮的棕色皮革表面能映出他扭曲变形的面孔。
“点菜吧,”文仔说,“我请客。”
古河翻开印制精美的菜单,看着上面贵得离谱的菜品,犹豫着该点些什么。菜单上动辄几十个绩点的价格,点一道菜几乎就会耗尽他一周的积蓄——果然只有第一阶层的人才消费得起。
关于用绩点消费,古河一度很不适应。初来这所学校时,古河带上了自己的“小金库”,那张小小的银行卡里有古河的全部积蓄。可到学校后才发现,学校里根本就没有ATM机这种东西。后来他才从室友那里知道,这里所有的消费,都由“绩点”来支付。
“那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怎么说呢……类似于你的平时成绩吧。学校定期会有一些小测验,根据测验的分数高低,学生可以获得相应的绩点。”
虽然很不适应,不过古河很快就理解了这种体系。所谓的“绩点”,就是校方设计的特有货币。而每一次考试,既是对近期学习成果的检验,也意味着“工资”的发放。对尖子生而言,那是一次收割绩点的狂欢,而像古河这种成绩中等甚至略微偏下的学生,就只能守着一点微薄的绩点数,勉强在廉价的第二食堂里混个温饱了。
简单地说,这是一种建立在考试成绩基础上的贫富分化机制,学校想借此激励学生更加努力地学习。
当然,校方绝不会让学生饿肚子,因为那会影响学习。一旦体检发现有营养不良的状况,他们会立刻给学生强制注射身体所需的物质,比如葡萄糖、维生素和各种微量元素;或者给一杯黏黏的流质食物,那味道就像胶水一样,很冲,学生们把它叫作“土饭”,吃过一次后,永远不会有人想吃第二次。
这或许也是一种惩罚机制吧。
“你喜欢看科幻?”文仔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古河随意地问道。
古河点点头,“小学就开始看了。”
“我也是,不过我看得不多。”他终于还是从古河手中接过菜单,随便点了几个菜,“这几年好看的科幻真的太少了,那种从灵魂深处产生的战栗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都是些俗套的点子——生化病毒、人工智能、电脑网络、黑洞虫洞、时间旅行——到最后,你甚至发现连这些都只是一层皮,里面装的不过是个蹩脚的爱情故事。”古河笑着赞同道,“克拉克离我们已经很远了。”
因为“科幻”这个共同话题,聊天顺利地展开了,还不到一顿饭的时间,两人已经变成了仿佛相识多年的老友。第一食堂带来的拘束感和紧张感也渐渐消退了。古河很高兴自己刚进学校,便交到了这么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现在的这些越来越无趣了。”古河从读者的角度总结了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说现在这些的文笔不好,只是总感觉没有最初的那种惊奇感了。”
文仔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原因是多方面的吧,跟作者、出版方和社会大环境都有关系。”停顿片刻,他端起面前的果汁说,“来,干一杯!为这无趣的科幻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