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告诉皇甫誉蓝,她是我开始采访单身女人以来第一个这样谈到有关“性”的女人,也曾有过受访者表示,与一个同性谈这个显得不正常。于凌如“美国”式地耸耸肩膀,表示她不以为然。
我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谁苦谁知道。从那次以后,我拒绝到别人家作客,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怕看见人家的卧室。我看不了那种双宿双栖的地方,心里隐隐地疼,连带得关节都疼。你知道吗?所有心理反应都会伴随着生理反应,至少我是这样的。
还有更好笑的事。我住的房子是我们家的,一室一厅,我一个人。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出出进进都是我一个人。见了邻居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有来往的只有往同一层的一位大妈。
大妈很热心。有一天我抱着一个西瓜回家,大妈就在楼道里拦住我,说她看着我这么一个人忙里忙外的,觉得我岁数也不小了、人又能干,什么时候帮我介绍个对象。我真是哭笑不得。赶紧解释说我早就结婚了,丈夫在国外。大妈听究了摇摇头说,“不像不像。你一点儿也不像结过婚的人。”
我早就听说过,上了岁数的人能从女人的身材上判断是不是姑娘,大妈会不会我不知道,但是一点儿也不夸张地说,当时真有一丝悲哀升上来,我的眼睛热辣辣的。要是一个成天守着丈夫的女人被人这么说,肯定会特别高兴,可是我的情况正好相反。
大妈然后又说,“那你怎么不一块儿出去呀?这么一个人过可不是个事儿。”的确不是个事儿。抛开什么寂寞、孤独之类的细致感受,就是生活中的具体困难都一个接一个。
我从来都认为男人和女人的平等是在精神上,这种平等并不意味着男人能做的事女人
都能做或者女人能做的事男人都能做。当初上帝造人的时候,男人造得强壮、女人造得柔弱,男人适合于搬搬扛扛、女人适合于缝缝补补。这两种事都有人做了,生活才完整才和谐,你说是不是?可是他走了以后,我就又当男又当女,家里大事小事一个人承担,真是不男不女的。
皇甫誉蓝不经意地掠一下她的被发胶粘住齐齐梳往脑后的松松的发,她的前额还非常光洁。沉默了大约有两三分钟,她的左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右腿微微翘起,油亮的皮鞋显然才只穿过几次。此刻她低着头,默默地用鞋尖一下一下点着地面。她抬起头的时候,恢复了平静。
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这5年能坚诗得这么好,真是挺伟大的。但是凭良心说,我没有外遇的确是因为我真的没有碰到一个让自己动心的人。我想象不出来,假如有一令足够优秀的男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会是什么样子,我还有没有今天,我还没想到去美国“万里寻夫”,真的想不出来。
皇甫誉蓝此刻的脸主写满了真诚。
有时候,他的来信也会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太说他怎么生活,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一天的时间安排,什么时间上课,什么时间打工。但是我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他打工的时间占了一天当中的9个小时,你说辛苦不辛苦?接下来他就会告诉裁,他很寂寞,有一种人是机器的感觉,他希望我过去。
谁都不容易,我们彼此同情,可谁也帮不上谁的忙。很多对候我觉得自己哭,并不是因为想他,而是为我自己,因为我看不到明天。分开了这么长时间,爱情都变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了。而且,有那么多现成的故事,那么多过来人在证明着这种等待的结果大多是张离婚协议书,我会怎么样呢?
说真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去找了他会怎么样、而留下来继续这样过又会怎么样。假如我去了,找到他,发现我们各自在这段日子里有了很多变化,然后像电影里演的、书里写的那样“友好地分手。”那时候我回过头来看这几年,一定觉得真不值,青春都停下来了。
你知道吗?人最怕的是面对一种改变,改变的结果可能没那么吓人,挺一挺也能过去,但是变化来了你还是会紧张,这是本能的。我就是因为怕,迟迟不敢走,毕竟国内有我的家人、朋友,且不说他们帮我什么,至少他钔还会安慰我、同情我,这总比一个人在异乡痛哭美好吧?
我说皇甫誉蓝你活得真明白。她笑,粉红色的小毛巾又在眼前一挥。
你觉得我活得明白?其实不是这么回事。5年的时阍,我除了上班、学英语,其他的时间全部用来看书。我不是出于好学和勤奋,是没有更好的事可做。说出来你不相信,晚上我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里的自已自言自语,今天跟你说的话都是这几年自言自语的结果。
我没有办法。肉放在砧扳上,总躲不过那一刀。我想清楚了,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想证明一下,婚姻讲究能不能扛得过时边境迁。再说,换一个环境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也不能把下场想得太坏。
我是不是很悲观?其实人都一样。你看前面那女的,拒签两回了,她也是去找丈夫,她去了就不会回来了。她丈夫给她找了工作,安排了一切,也安排了离婚。她说她等了7年,也不过就寻到这么一个结果。我们一起在这儿排队,开玩笑很随便,大家都有一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劲头,什么都说。
这个女的开导我说,“丈夫就是一丈之内是伴儿,出了一丈,他离谁近就是谁的,像
咱们这种离得十万八千里,早不知道谁是谁了。反正是要出去,有这么个人在那儿。比另外找一个方便。”你听听,我还能有安全感吗?
排在皇甫誉蓝前头的一个穿着鳄鱼牌短袖衬衫、打着真丝领带的小伙子回头看看我,又看看皇甫誉蓝,一笑,我知道他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就问他,“你能理解吗?”他点头,“都一样。”
上一次办签证,一个小伙子跟我聊天,聊到最后他说他真羡慕我,因为我相信爱情可以战胜距离造成的疏远,他说要是有人能开一个保险公司,专门为爱情保险,多贵他都要加入。听上去是在开玩笑,实际上很感伤,但是感伤也没有用,感伤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婚姻。只有在这个地方,你才会感觉列因为环境的改变、处境的不同,遗弃和被遗弃是多么具体。
那种具体有一种让你无话可说的合理性。所以也充满了无可奈何,所以才,顿理成章。小伙子的未婚妻是拿着他的钱出国的,女孩走的时候还哭着以身相许,应该万无一失了吧?可是她到了新西兰才4个多月,就嫁人了,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常常想,在没有一个很长时间的考验之前,你很难说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比如我就这么苦等了5年,很难说是忠于丈夫还是忠于自己。但是我还是告诉他,一我忠于他。
其实很多事情单凭你坐在那儿想是想不明白的,人的命运又不像天气一样可以预报。但是有一点我知道,这次去美国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而且我肯定要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反正不是好,就是坏,再说,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都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有时候想想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总要做过了回头看才真明白,是不是?
离开皇甫誉蓝的时候大约已经是中午了,她还没有排到。她背的皮包里有一瓶矿泉水和一个汉堡包。她还要再坚持等着。
6月12日上午我在写的稿子时,寻呼机上出现了她的名字和这样一行字:“再次拒签。有好消息的时候我呼你。”
8月25日傍晚,我的寻呼机上出现的名字是“徐玲”,留言“我已经在美国圣地亚哥了。”想来想去应当是皇甫誉蓝,看来这是一次越洋寻呼。
“你的文章写得很不错!真的,这不是客套的恭维。你这个作品的题材和写作角度选择得很好,一定还有系列文章的,并且打算结集出版,是这样吗?”东方清江认真地说。
“是的,我这个愿望。但是……”
“请把话说完,痛快些。”
“我在北京入不敷出,只采访了5个人就不得不回来了。本打算有一定的积蓄再去北京,不想死神在我招手……”
东方清江沉默了,他一时不怎么安慰她才好。
司徒敏慧倒无所谓,“现在我开始作为采访对象,说说我自己吧。”
司徒敏慧说起自己的故事就好像奇迹似回复健康的人一样,坚决有力地滔滔不绝起来。
从司徒敏慧口中编织出来的话语极为自然,一点都没有娇饰。内容也井然有序。而且没有因为过于感伤而讲到一半哽咽不语的情况。她静静地、淡淡地,丝毫不觉歉疚理性地诉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