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司徒敏慧拜托东方清江帮她照遗像那天,在照完像之后,她在依约叙说自己的故事之前,告诉东方清江说她刑满释放后,也曾尝试过写纪实方面的文章,作为文科生她,甚至想做一名自由撰稿人。说着,她拿出一份纯中文版的《华侨时报》给东方清江看,说“这是我的处女作,‘伊人’是我的笔名。请莫见笑。获得人身自由后不久,我到北京旅游,在美国驻华大使馆前看到了壮观的签证长龙,一个写作灵感立时了涌上了心头。”
东方清江接过报纸一看,作者“伊人”的大块文章《美国驻华大使馆前的签证人扫描》占了整整一个版面。于是,他怀着好奇的心情看了起来。
采访地点——北京秀水东街美国使馆签证处门外。采访对象——皇甫誉蓝,女,30岁。
老实说我已经忘了他很多——真有个谁对不起谁,说出来也不算不正常——那么一种委屈没有语言能表达——就连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都认为他可以那样对待我——他走了以后我就又当男又当女——谁知道千里之外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一个人苦苦地过——很难说是忠于丈夫还是忠于自己——人的一生就是这样。
这里是秀水东街,美国驻华使馆签证处门外。这一天北京的气温高达35℃。我在排成长龙的男男女女中找到了皇甫誉蓝,她穿一套白色真丝中式套装,这是我们前一天在电话中约定的,她说这样穿衣服显得比较传统,主要是为了给签证官留下一个好印象。
夏季的阳光洒在皇甫誉蓝的脸上,给她的憔悴抹上一笔金色。她捏着一条粉红色的小毛巾,频频擦去汗水。谈话间,她不时地挥一挥小毛巾,仿佛要把很多别的东西一同掸去。队伍的移动十分缓慢,所有的人都有一种人在江湖见怪不怪的耐心。你看着我这打扮可笑是吧?我自己也觉得别扭。
从电话里听于凌的声音,干脆、利索,很容易让人把她想象成一个身材丰满的女人。其实这个女人看上去娇柔俊俏,她的显然一丝不苟又极力表现随意性的穿着像会说话似的迎合着一种非中国大众的趣味,尽管她的衣服是那么富有“中国”特征。
这是专门为办签证买的,好比唱戏的行头。在这儿排队的老前辈告诉我办签证要有办签证的打扮,原来我不信。我想美国那么发达,美国人肯定喜欢现代派。
第一次来,我穿了一条超短裙,真正美国产的,当时我想,我连衣服都买你们产的还
能不放我出去?结果一看那天的签证官看我的眼神儿,我就知道完了。有过拒签经历的人都知道,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你真的有什么原则问题不能出去,就是因为这一天签证官不高兴、看你不顺眼,你就走不成。
是不是有一种命运色彩?真是人不转鬼转。来这儿的人看上去随随便便的,其实在个人风格上都下了一番功夫,心里提着气呢。
我顺着皇甫誉蓝的指点悄悄打量周围的人。的确,那些面部表情平和的人的眉宇闻却夸地表达着紧张、局促和前途未卜的不安与惶恐。他们的随意之中有掩不住的刻意,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刻意是否恰到好处。
天不亮的时候我就来了。对,是志在必得。上一次是在两个月之前,我被拒签一个月。我用了很长时间下决心,现在应当说是去意已决。我是去找我丈夫。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
在5年前,那时他办成了留学,专业是计算机和市场分析学。当时我们结婚不到一年。结婚之前就计划好了让他出国。他出国时除了一些必须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之外什么也没买。就是这样,他走的时候我们还是跟家里借了两万块钱。
他算比较顺利的,有奖学金,很快又打上一份工,维持自己的生活之外,还能寄一点钱回来,当然他过得很节俭。
说起来也是分开的时间太长了,5年,我们从认识到结婚之后他出国,加起来也还不到5年。老实说我已经忘了他很多。有时候想到他,记不起来他的头发是朝哪边梳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干脆自作主张地让他就朝左边分吧,因为好多男的都是这么分缝儿的。
结果他寄来的照片一看,原来是右边。我看着照片就忍不住眼泪,我的丈夫,居然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消失,你说这有多感伤。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是写信的。最初的信很长,什么都写,细致到吃喝。信的逐渐简短是和时间的推移同步的,写一些一般的情况,还有每封信必用的结尾“想你”,都
变成了定式。我们之间最具体的联系是他每个月寄钱,几百美金,有时多、有时少,我可以根据钱的多少来推测他的经济状况。
原本我们共同生活的时间也大长,所以一个人过了多这么时间,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上的不习惯。但是到底还是不一样吧,有一个婚姻,在那儿具体地存在着,尽管他不在眼前,总有一些牵挂或者就是牵绊吧。岁数都不大,天各一方的,真有个谁对不起谁,说出来也不算术正常。
说到这里,皇甫誉蓝哭了,挥了一下手里的小毛巾,像是要把许多别的什么一起掸去。我注意到她的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很纤巧的白金戒指,阳光晃在上面,打磨得十分精细的花纹仿佛如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也许没有把戒指套在标志着已婚的无名指上,可以让她暂时忘记自己是一个“名花有主”的女人?我没有问。
我今年30岁,嫁的那年才24岁,很寂寞,是那种有依靠却怎么也靠不上的孤单,你明白吗?一点儿也不具体。他难得打电话,越洋长途,贵着呢。我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哭,他问“怎么了”,我也说不出来,就是那么一种委屈,没有语言能表达。
我对皇甫誉蓝说:“像你这样的单身女人……”之后,我自己想过,她算严格意义上的单身女人吗?英语里有一个词“叫being”,汉语说是“状态”,从状态上说她是单身,但是她跟那些真正的单身女人又不一样,她有婚姻,只不过它不在眼前。
皇甫誉蓝说,这个婚姻什么忙也帮不上,但是它存在、它拴着你,它让你必须遵守已婚女人需要遵守的一切规矩,你说你有苦衷、你不遵守,行不行?不行!你不遵守你就是坏女人:好女人应当像王宝训,忍饥挨饿、破瓦寒窑一等18年,等得丈夫衣锦还乡。
“王宝钏做了王后是吧?穿金戴银,可是18年的苦对谁说?18年的损失谁来弥补?他补得起吗?再说,她丈夫还带回来一个二房呢。这18年跟18层地狱又有什么区别?我的状态就是当年的王宝钏,不同的是我也想做她那样的好女人,同时也不想太委屈了自己,我徘徊。
5年当中,有太多的诱惑。别人说诱惑之所以能成为诱惑,是因为人的意志不坚强。我觉得不完全对。对我来说,那些对别人微不足道或者一眼就能认清是诱惑的东西都能让我感动或者说难过吧。
比如有一次,我跟我们公司的司机一起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他家取点东西。他说你上楼来参观参观吧。本来很自然的事,我看到他家到处都是他们夫妇共同生活的痕迹,就连那种家家户户都有的凌乱都让我觉得人家比我活得好了不知多少倍。我站在他家卧室外,靠着门框,忽然就哭了。一开始那个司机有点慌,但是他马上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皇甫誉蓝的叙述稍微有一些犹豫,她定定地看着我,声音放低了一些。
他抱住我慢慢往屋里的床边上走。我很本能地反抗,他就不再勉强。那天我们还是一起回公司,一路上谁也不理谁。我下车的时候他才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实在太寂寞……”那天我,一夜都在流眼泪。
皇甫誉蓝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目光重又转到别处。
凭什么就连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都认为他可以那样对待我,而且他那样做还是为了让我不再寂寞?就因为那个法律上属于我而且有责任保护我的男人现在在美国?真的,我从来没有像那个晚上那样想我丈夫。
就是在那个晚上我发现我其实很需要有一个男人来疼爱,就是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意识到,假如不是一个司机、假如是一个我的教育和身份都能接受的男人,就是咱们说的赏心悦目的那种吧,我肯定就会愿意和他上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现在跟你说着说着,我就又有了一个疑问,可能当时我想的人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了,应该更确切地说就是男人。我坦率,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