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脚慢,工厂急着出货,车间主任一直催我。
妈妈在车袖子的间隙也凶我:「你弄快点,在那绣花吗?」
厂里有很多是夫妻档出来打工。
带着两三岁大的孩子。
那些孩子跟弟弟一起,在车间外的水泥地疯跑。
到了晚上,就睡在硬纸板上,等着父母下班后,将他们抱回宿舍。
那天我加班到凌晨四点,才将手里的活干完。
胳膊酸得几乎抬不起,手指也是僵的。
出车间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城市正在苏醒,而我,还未入睡。
只睡了不到三小时,又被爸妈叫起来上工。
很多工人会为了几分钱,跟核算工时的会计大吵大闹。
嗡嗡作响的机器,汩汩而下的汗水,高高扬起的灰尘,车间主任锐利的嗓门。
还有。
下半身好像永远也停不住的血。
所有的这些混在一起,如厚厚的岩浆,正一寸寸将我吞没。
这种日子,是一眼能看到头的绝望吧。
一个多月后的下午,客户来考察。
车间主任点头哈腰,陪着接待。
领头的姐姐约莫三十岁,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浅灰色套装的工作服,蹬着高跟鞋。
经过我身边时,她停下脚步,微微屈身问我:「多大了?」
「18!」
我是借别人身份证进的厂,不能说真实年龄。
中途我去上了个厕所,发现她正站在树下抽烟。
见我出来,她赶紧拧灭烟头,冲我挑眉:「你还没满 15 吧?」
「听姐姐一句劝,如果能读进去书,想尽办法也要回去读!」
「我以前……」她放缓了语气,「也进过厂呢!」
很快厂里的领导找了过来,她坐着锃亮的高档小轿车走了。
我也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四个圈的车,是奥迪。
那天厂里机器出故障,难得提前下工。
爸妈带着我和弟弟坐公交去逛步行街。
妈妈大着嗓门跟售票员吵架,坚持说我还不到十岁,不肯付车费。
车里所有人都朝我们看过来,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拉着她的袖子:「妈妈,我自己出行吗,我很快也有工资了。」
后来她一路都在骂我。
骂我糟蹋钱,骂我不懂事,骂我赔钱货。
那一刻,深深的恐慌席卷了我。
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会变得跟她一样吗?
下了公交,我跟爸妈说:「我想回去读书。」
「我想读高中,我想考大学!」
八月底,天气酷热。
妈妈拉着不听话的弟弟,对着我一顿输出:「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体,就你这三天两头病恹恹,哪有精神学习!」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死不了。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是夏日水田里的浮萍,瞬间蔓延,无法斩断。
还有三天就要开学了。
爸妈很生气,将我一个人扔在步行街,他们坐车回去了。
我身上没钱,沿着来的路一直往回走。
好渴。
嘴巴起了一层皮。
很饿。
肚子里像是有鼓在擂。
很累。
血好像又在流,我却顾不上。
夕阳落幕,夜色翻涌而来。
异乡的这条路,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放弃吧。
求饶吧。
为了一点稀薄的父母之爱。
为了一口水一顿饭。
就在几近绝望之时,视线的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熟悉身影。
我疑心是自己看错,使劲揉了揉。
那个人影朝我飞奔而来,呼唤着:「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