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街道上薄薄覆上雪白一层,不远处传来一阵乐声,浩浩荡荡,整条街道都被那乐声笼着。
那乐声,非丝非竹,是唢呐声,高亢响亮,伴着爆竹声,周围人那喜上眉梢的神色,似乎还有几分喜庆意味。
然那地上一层雪白,不是梨花,却是纸钱,春风吹过,飘飘洒洒,有几片,落到了那黄花梨的棺材上。
那棺材中,是个美人。
柳叶眉,悬胆鼻,厚唇,唇形生的及其饱满,柳腰桃面,肤如凝脂,如今即使是阂上眼,也能瞧出几分生前的绝代风华,只是唇无血色,很是苍白,若是能添上几分颜色,那才是真正的倾国之色。
这样的美人离世,本该是叫天下人哀叹红颜薄命的,然街上行人看起来,倒是无半分悲痛,反而拍手叫好。
那棺木上,也是扔了鸡蛋菜叶一类的垃圾,似乎这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不远处酒肆中,坐着不少高谈阔论的客人。
惑乱朝纲,插手朝政,藐视群臣,陷害忠良,狐媚惑主长达三年却一无所出。那齐贵妃,殁了也是好事。
嘘,小声些,别叫旁人听见了。
死都死了,不过是个舞女出身,会些狐媚手段,哪里配得上什么贵妃?
死得好啊,我大梁终于有救了。
听着几人谈论,一穿着素白衣衫的少女,慢慢皱起眉头。
不过是个女子,哪里担上这样的恶名了?
那些义愤填膺酒客正准备反驳,一转头,瞧见一肌肤胜雪,雾鬓云鬟少女,生的眉目清丽,远看似山水入画,却不至于寡淡,一双杏眼顾盼神飞,俏丽可爱。
不过是个不食人间愁滋味的大小姐。
那些人如是想着,倒也不似从前那样顾盼神飞起来,反而是好声好气解释起来。
姑娘有所不知,旁人或许担不起,这个齐贵妃,担得起。当年污蔑那青天大老爷轻薄韩立于她,生生叫人把他心挖了出来,后来还迷惑陛下,妖言惑众,偏要建立什么陵墓,劳命伤财,累死了多少百姓,这还不算
那白衣少女听着几人如数家珍一般说着那齐贵妃的种种恶行,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有所不知?
旁人还能比自己这个真正的齐贵妃更加清楚内幕不成?
花烟就是旁人口中那十恶不赦的齐贵妃,此刻正坐在酒肆中,悠哉悠哉看着自己出殡。
耳边是那些个寻常百姓的高谈阔论,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尽数落入了花烟耳中。
七日前,坤宁宫。
花烟已经在塌上躺三日了,每日还是咳血,不必太医说些什么,花烟心里明白,自己命不久矣
娘娘,喝药吧,太医说,娘娘的病会好的。
花烟努力挣扎起来,忽觉心口一阵剧痛,似压了千斤重大石,腹内翻江倒海,再后来,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尚书府,三小姐屋内。
这下贱胚子,不过是推了一下,就晕过去了?
一年岁不大的男子声。
不过是装的,打一顿便是好了。
花烟忽而感觉身上一阵剧痛,皮开肉绽一般疼痛席卷而来。
再睁开双眼时候,却瞧见了一肥硕身材老管家手拿一根极长皮鞭对着自己抽打。
放肆,你是哪个宫里的下人?
花烟一时间还有几分恍惚,然身上那剧痛霎时间便是叫她清醒了,对着眼前人呵斥道。
谁知那人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面上横肉挤作一团,发出刺耳嘲笑。
放肆?宫里?下人?三小姐?你怕不是疯了?您说是不是,表少爷?
那位被称作表少爷的男子,一幅贼眉鼠眼模样,直勾勾盯着花烟。
花烟顺着这人眼神瞧过去,才发觉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
下流!
花烟怒上心头,对着那什么表少爷便是一巴掌。
只听一声清脆响亮巴掌声,那表少爷捂住脸,露出一凶恶神态。
本少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如今你敢打我?不知道你自己什么身份吗?不过是个舞娘生的下贱胚子,还敢跟我动手?
舞娘?
花烟这辈子最恨旁人看不起舞娘,一时间也顾不得这人说的什么,灵巧夺过胖管家手中的长鞭。
入宫后三年倒是没动过手了,不过那些年行走江湖的武艺还没忘掉,收拾这样一个不入流的纨绔子弟,还是绰绰有余的。
若是想当什么少爷,最好多读些个圣贤书,这般恬不知耻。
花烟瞧这那人一头栽在花坛中挣扎的模样,心中不由自主泛出来几分得意。
想必是自己在宫中关得久了,守了太多规矩,如今居然做了这样的梦,实在有趣。这梦境倒是也真实,微风和煦,院子里桃花开了满园,洒落了一地,风吹过,似还有那微苦的桃花香。
等等,似乎不是梦。
花烟身上那被鞭子抽打的伤口忽然开始灼烧一般的疼痛起来,那样的真实,似乎是在提醒着花烟,眼前一切并不是梦。
那,这是哪里?花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细腻,却有很多伤口,几乎每根手指指腹都有厚茧,大约是常常做粗活。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远处忽然传来哭喊声,一着绿罗裙,双挂髻少女跑过来,还没等到花烟看清楚这姑娘什么模样,这姑娘拉着花烟便跑了。
没,没事。
花烟本想说放肆,然那姑娘手暖暖的,花烟在宫中这些年,许久都没有这么放肆过了,如此这般,倒是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未入宫时候的少年时代,也是如今这般放肆。
表少爷不是什么好人,小姐离他远些才好,千万莫被他骗了。那姑娘带着花烟绕了好大一段路,我们惹不起,躲得起。刚刚宫中传来消息,贵妃娘娘殁了,此刻夫人心情定是不好的,小姐去劝劝。
花烟此刻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忽然听的一句,齐贵妃殁了,忽觉心头一阵疼痛,手也不由自主微颤起来。
就算花烟死了,也应该是在宫中,再次也是在棺材中。然花烟环顾四周,这里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红木雕花的纸糊窗子,上头还有不少的破洞,窗台上累了不少灰尘,伸手轻轻一抹,指尖都黑了。中间是不知什么木头制的桌子,闻着还有一股子霉味,桌上连件摆设都没有。
对比外面那富丽堂皇,这里瞧着,左不过是个下人房,甚至连下人房都不如,又脏又破。
小姐,夫人大约已经晓得齐贵妃的事情了,快去瞧瞧吧,千万莫叫夫人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小姐,夫人大约已经晓得齐贵妃的事情了,快去瞧瞧吧,千万莫叫夫人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那姑娘似乎还是没有感觉到自家小姐又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催促道。
花烟不知道说些什么,虽说是火急火燎的事情,然花烟此刻状态,还去安慰旁人,实在有几分可笑。
齐贵妃死了,自己还活着,不是在做梦,便是借尸还魂了,花烟消化这些还需些功夫,哪里还有心思去安慰旁人的。
然那小姑娘偏生便是没瞧出来,直接把花烟拽去了那什么夫人面前。
眼前是个妇人,水青加绒袄,上有万字暗纹,然那衣裳颜色似有几分暗淡了,似乎是洗了很多次的缘故。
那妇人乌黑头发,发上只簪了一根乌木,大约刚过而立之年的模样,眼角略略有几分皱纹了,却并不难看,似乎平添几分端庄美貌,眉如远山,面若桃花,然却略为有几分苍白。
师傅?
花烟盯着那人面容,心下大惊,霎时间,眼泪夺眶而出。
花烟是个孤儿,自幼被师傅捡到,抚养长大,只是入宫后,再不曾见到过。
素素?你又招惹你弟弟了?怎么又是一身伤?怎么还叫我师傅?
素素?
这名字好生熟悉,花烟不由得心中一沉。
花烟忽然瞧见屋内一面铜镜,也不管不顾了,急忙凑过去瞧了自己面容。
镜中是张熟悉面容,杏眼桃腮,樱桃小口,鹅蛋脸,然看起来是瘦弱极了的模样,就连头发都略有些发黄。
这哪里是花烟,这是如素的模样。
花烟自幼和如素一起长大,如素是师傅的亲生女儿,比花烟略小一些,自幼身子骨弱,总是一副弱不禁风模样,再加上脾气又软弱,不可习舞,常被坊内其他姑娘欺负,那时候,都是花烟替她出头。
没想到如今时候,花烟没了,倒是借尸还魂,成了如素。而真正的如素,怕是死在了那个什么表少爷手中了。花烟攥紧了拳头,恨意涌上心头。
本以为自己去了宫中,师傅和如素会过的好些,毕竟依靠着自己的势力,总比在舞坊间以色示人好些。
没想到,不过也是这样下场。
小姐,小姐?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花烟这才回过神来,瞧着师傅哭的红肿眼眶,不自觉间也是泪如雨下,没想到才短短三年,记忆中那样风姿绰约的师傅,如今也有白发了。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如素会被叫做小姐,为什么师傅会离开舞坊来到这地方,花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