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吵架后,我去看了医生。
结果不出我所料,是产后抑郁——我不是文盲,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产后抑郁这回事,我还是知道的。
只是,像我这样手心朝上,仰人鼻息的女人,实在没脸给打拼事业的丈夫添麻烦。
明心周岁时,付凯丞的公司也步入正轨。
周岁宴回来,我们的感情有所回温,我向他道歉,说不是故意无理取闹,只是病了。
他还是那样,很温柔:「我也有错,宝宝,是我不够关心你。」
随后,他送了我精心准备的礼物——一条漂亮的裙子,和一双精致的皮鞋。
他说:「宝宝,下周公司晚宴,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我有些局促地往后躲,「不了吧,不想给你丢人。」
「乱说,我付凯丞的太太,当然是艳惊四座。」
听了他的话,我鼓足勇气,换上那条裙子。
背后拉链拉到三分之一,卡住不动了。
腰间的赘肉被绷紧的布料箍住,镜子里的我,臃肿,蜡黄,邋遢,憔悴……
付凯丞捏了捏我的肩:「没关系,宝宝,是我没注意到你尺码变了,你脱下来,我拿去换。」
我如获大赦,急匆匆想扒下裙子,像是要脱下烙铁制成的舞鞋。
褪到腰间时,那裙子唰的一声,崩开了线。
我茫然地愣在当场,像是被人光着身子扔在了大街上。
这条裙就以这样滑稽的姿态卡在赘肉上,吊牌耷拉着,售价两万九千元。
M 码。
刚恋爱时,我穿 S 码的牛仔裤,还要扎腰带。
我攥紧拳,咬着牙把裙子硬生生扯下,把这片价值三万元的破布,和我的尊严一起丢在地上,用脚乱踩。
几年后,我也是这样把烟头丢在他墓前,用脚乱踩他的坟。
最终那场晚宴,我没有去。
我不敢去,也不配去——如今的我,这个臃肿,蜡黄,头发稀疏,面容憔悴的女人,怎么敢出现在英俊挺拔,事业有成的付凯丞身旁?
我像是这豪宅里的外人,与他的豪车格格不入,走在他富丽堂皇的公司里,就像是临时聘来的保洁……
要是真站在他身旁,我既不是他优秀的女伴,甚至,也不是他漂亮的胸花。
我是他体面人生中唯一的不体面,是他上不得台面的话柄。
晚宴当天,我在家带孩子。
付凯丞刚淘汰了一只 iPad,我正好拿来给明心播动画片。
她第一次见这稀罕玩意,捧着看个没完。
其实,如今过了一年多,我已经想不起当初对明心的那种「爱恨参半」。
医生说,人的本能会驱使我忘记痛苦的记忆,忘记那种扭曲的恨,而激素则会放大我的无私。
也就是人们口中的「母爱」。
听起来,真美,像一朵雕在女人骨肉上的花。
但也的确,明心在我眼中越来越可爱,甚至,快成了我人生的指望。
我总是很惦记她,恨不得每天都要拍照,记录她小小的手脚,今天又长大了没有。
朋友圈里,她的照片越来越多,点赞却越来越少。
这么一想,跟我有联系的老朋友已经寥寥无几。
那个租房的朋友,她在干什么呢?最后一条聊天记录,是她还了我五千块钱。
我点进她的头像,原来是买了房在装修,29 平的商用公寓,还不够明心的儿童房大。
可我为什么会羡慕她?
她新家的墙上贴着一幅挂画,上面有字:
Life is dear,love is dearer. Both bsp; be given up for freedom.
什么意思来着?英语扔下这么多年,早就忘了。
那个被电信诈骗的朋友,她在干什么呢?她每个月还我 1500,还差最后一个月就还完了。
我点进她的头像,个性签名是,我先赚它一个亿。一个亿,付凯丞早就赚到了。
可我为什么会羡慕她?
她朋友圈里发的那本考研资料,我也看过,可她晒出的录取通知,我没拿到。
那个开饺子馆的朋友,她在干什么呢?钱她早还了,说生意忙,没能多聊几句。
现在各处营业恢复了,她有时忙得四点钟就要早起,那时我还在梦乡中。
可我为什么会羡慕她?
她发了招揽生意的广告,广告词有点牛:吃男人的饺子,一个八毛,吃姐的饺子,把钱抓牢。
我忽然意识到,我就是她口中,吃男人饺子的悲惨对照组。
我的头像和背景图,过去是穿学士服的捧花照,现在已换成明心的满月照。
那些给我点赞的人,他们的大拇指点向了我的丈夫,我的女儿,他们认同我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价值。
那我自己呢?我不禁在想,我到底是谁?
绝望像藤蔓,攀向我的全身,我告诉自己应该逃离,脑海中的声音却在尖叫。
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
这声音吵得我的头快要裂开,明心手中的动画片,和她的笑声也一起掺和进来。
不知是误触了什么,动画片骤停,笑声也戛然而止。
熟悉的声音从 iPad 里传出,是付凯丞:「她不会去的,那条裙子我故意买了 M 码,果然被她给撑坏了。
「宝贝儿,你没看见她那天穿不上去,又脱不下来的样子。
「满脸通红,膀大腰圆,像菜市场灯下,挂了半扇猪肉。」
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刻薄又怨毒的语气,我却从未听过。
彻骨的寒冷从脚底涌起,冻僵了指尖。
我机械地回过头,明心不明所以,挥舞着小手。
「妈妈!画片!没啦!妈妈!明心!看画片!」
我失了魂,尚存一丝侥幸,把 iPad 拿在手里。
付凯丞换新机器之后,便去参加宴会了,因此忘了退出微信。
我这才得以发现,他出轨了。
我曾说他是拙劣的骗子,蹩脚的演员,真是大错特错。
聊天记录维持了三年之久,他向对方暴露着我的一切。
我的脾气,我的身材,我稀疏的头发,我神经质的哭声……
那些因创业而晚归的夜晚,是在肉体缠磨。
那些被「公司」催促的电话,其实另有其人。
那些抱着电脑,躲在客厅「办公」的深夜,付凯丞原来是在和另一个女人,羞辱我取乐。
原来我的所有痛苦,他都看在眼里。
这些痛苦,是他们调情助兴的香氛。
他说:「我当初追她,是听教授说她聪明,以为她会有好前程,她又是独生女,将来能帮我助力。
「谁知道她第一年没考上研究生。
「我是真想跟她一起工作来着,不过我没那么多耐心,她第一年失败,我就果断放弃了。」
女人问他:「咦,你不是让她多考了一年吗?」
付凯丞笑:「你们女人不是都喜欢好好先生?再说,我那时候一时兴起,就想知道……
「全身心驯化一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一定爽到翻天!」
女人暧昧搭腔:「变态,比跟我还爽?」
他答:「难道不是我越变态,你就越爽?」
付凯丞说,他有的是办法让我考不上。
「她为了节省时间备考,有时会点外卖,我就跟她说,她做的饭最合我胃口,别的我都吃不下。
「她之前说过要请保姆,来过一次,我当时就摆脸色,我说我不想我们两个的家里,有个碍眼的外人。
「我在外面工作赚钱,只想吃她做好的饭,睡她铺好的床,她怎么拒绝?
「再说,她自己也有洁癖,家里脏一点,她就受不了的。
「周末我就带她出去,花不了几个钱,说是带她放松,但你知道的,人泄了那股劲,考试就难如登天。
「我跟她说,或许她就是不适合再读书了,多说几次她自己也信了,蠢货一个。她那个见钱眼开的妈更是助攻。
「我说她是我的贤内助,掌握我的财政大权,我的钱当然还是我的钱,但人是可以被洗脑的。
「我嘴上说让她去旅行去追星,手上却从来不放松。当公主?她想得美。」
我这才想起,刚做全职太太时,我的确享受过一阵安逸日子,每天去美容或喝茶。
不过,付凯丞偶尔会打电话过来,要我找家里的某份文件给他,得知我不在家,虽没埋怨,情绪却不算好。
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再看看消费的账单,我都满心惭愧。
花着他的钱,却耽误着他的正事。
久而久之,我就不怎么出门了。
只是想不到,连这也是他的故意为之。
他洋洋自得,对那女人说:「记得当时跟你鬼混晚了,我演戏说胃病去了医院,她还愧疚得半夜偷哭,其实我都听得见,只是懒得哄她。
「她越患得患失,我就越高兴。
「一步步把一个有理想的女人变成寄生虫,真的很爽。」
他还说,考研二度失败之后,他提议养着我,也非真心。
要彻底驯化一个人,要让她丧失往上爬的能力,更要让她丧失往上爬的意识。
当她溺于温水,其实就已经是被活活煮死的青蛙了。
「宝贝儿,她花着我的钱,光这一点就足以折磨她一辈子了。
「钱在她卡上有什么用?将来真打官司,她也只配我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
「由奢入俭难,当惯了阔太,到时候她走投无路的样子,我真想看。
「你以为她能干什么?找工作?就凭她那张擦屁股都嫌薄的简历?
「她越这样,我越要跟她说我在工作里的事,浅显的词我偏不用,我就要说她听不懂的话,我要让她从心里觉得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被社会淘汰。
「我在她脸上看到恐惧和茫然,我就知道我成功了一半,她简直被驯化成一头麻木的猪,一头麻木的猪能找到什么工作?
「你别说,还真有人愿意赏她一口饭,做文秘,太搞笑了,我付凯丞身价上亿,她要去做文秘?
「女性互助嘛,我懂,不过,套子一破,谁也没办法。吃药?早被我换成助眠剂,真东西被我藏在枕头底下了。」
女人冷不防插话:「还多亏了你换药,要不然,我们哪有那么多机会偷情?」
付凯丞夸她:「不得不说,宝贝儿,你才是我同类。」
狗男女。
我颤着手,咬着牙往下翻。
付凯丞说,他现在对我一点兴致都没有,他不想把我当成一个女人来爱,连当亲人也不愿意。
他不爱我,甚至看见我就心生厌恶。
可他喜欢演——当看到我被他瞒骗的表情,就像看到被逗猫棒操控的小猫,有种驯化的爽快。
「我总说她是我的唯一,说我的童年有多悲惨,她有同情心,她受不了这个。
「好几次我还暗示她,我要自杀,她当时的表情你真该看看,痛苦得像在被油煎,可比她在床上的表情令人兴奋得多。
「我跟她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多胖,多丑,我都爱你。但实际上我想吐,宝贝儿,你看见她的肚子你也会吐。
「所以她现在就觉得自己又胖,又丑,又没未来,离开我她根本就活不了,她只能靠我的爱活着。
「我一度怕她跳楼,她死了我的驯化就失败了,所以,我只好用母亲的身份绑架她。
「她太爱孩子了,如果离婚,她没工作,孩子只会判给我,我一面都不会让她见,她不敢的。
「我也不会跟她离婚,宝贝儿,她太廉价,太便宜,性价比太高了!想困住她,甚至都花不了几个钱,只需要一点母爱,一点责任,一点道德就够了。」
女人冷笑:「你真是太变态了,我怀疑你是不是从小就虐待动物。」
他也冷笑:「猜对了。」
付凯丞回复她的,是几张照片。
照片上,他提着血淋淋的福多,嘴脸像个战犯。
当年,根本就没有什么虐猫的学生,只是他丢猫被我撞见,又面不改色地撒谎。
事后,他居然还跟我收养了福多,扮演爱猫的样子,福多抓咬他,也并不是因为调皮。
我双腿失了力气,跌坐在地,新养的金吉拉从我身边蹭过,喵喵地叫。
我辗转联系到了猫舍,才得知,这只金渐层,当初是他提前三个月预定的。
也就是说,他至少在三个月前,就预判了福多的死亡。
或者说,策划了它的死亡。
相应日期的聊天记录里,付凯丞发了张鱼罐头。
「准备投毒。」他说。
女人回复:「被发现了当心她会闹哦!」
「我陪她去产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怎么突然要杀猫?」
「当年就该杀了,这猫抓我。吕妍拿这它当孩子养,她现在又怀了孕,母性泛滥,还是这时候捅的刀子最痛。」
「哇哦,到时候她什么表情,你记得讲给我听。」
隔了几小时,付凯丞传来「捷报」。
「天助我也,丈母娘揍猫,赶上毒发身亡,甩锅成功。
「正好趁这个机会,挑拨一下她们那岌岌可危的母女关系。
「以后她连娘家都没得回,我就是她的全部了。」
我想起他丢掉福多的东西,原来并不是怕我睹物伤情,兴许,只是毁灭证据。
聊天记录还有很长,他们几乎每天都要聊起驯化我的「战绩」,兴奋的嘴脸跃然纸上。
每隔几天,他们就会借着工作应酬偷情,等回到家,付凯丞就会摆出一副疲惫不堪的姿态……
「原谅」我的忘记煮饭,「原谅」我的母乳匮乏,「原谅」我的不修边幅,「原谅」我的产后抑郁。
不久前,他还「原谅」我穿不进那条昂贵的裙子,无法陪他出席高端的晚宴。
他说我穿那条裙子的样子,像是菜市场红灯下的一扇猪肉。
是啊,这段婚姻是刀俎,付凯丞就是宰割我人格的屠夫。
我是个失败的女人,作为惩罚,身边才睡着一个心理变态的虐猫狂。
身边,明心还在叫着要看动画片。
此时此刻,其实很妙——那些席卷了我全身的绝望,一点点演变成愤怒,和一些别的什么。
我忽然记起了 freedom 这个词的意思,自由。
原来绝望,是迈向自由的第一步。
到达宴会场时,付凯丞已经酩酊大醉。
他高举酒杯,扬言男人的三大喜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
那一刻我站在门口,攥刀的手忽然顿住。
最终我没有走进去,而是默默回了家。
我还有女儿,我要的不是和他同归于尽。
我要神不知,鬼不觉地……
杀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