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澈靠坐在走廊墙角,他眼神空洞,脸上显映着未干的泪痕。
我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呆呆转过头,看我抖着双腿一步一步扶墙走,蒋云澈起身走来,他嗓子已经哭得沙哑,却还是说道:「我们回家。」
他轻轻搂住我的肩膀,带着我慢慢走出医院。
「我想坐后面。」我指着车门。
「……好。」
蒋云澈将我放进车内,替我扣上安全带,他没多说一言,但沙哑的嗓音和红肿的眼眶无一不显露出疲惫与哀伤。
「蒋云澈,我想回我家。」
他知道我说的「我家」是哪里。
「我们,冷静一下,然后,考虑考虑离婚的事情吧。」
「不要。」
他一口回绝我提出离婚的想法,没有任何迟疑。
我任由自己靠在坐背,头歪靠在玻璃。
「我累了。」
「这么多年,我累了……」
手术前签名的时候,我没哭;看到蒋云澈苦苦哀求的时候,我没哭;甚至手术后麻药劲尽退的时候,我也没哭。
现在,我哭了。
在我的执拗下,蒋云澈把我送回了我妈那里。他原本要和我一同上去,我拒绝了他,抵住单元门门框不让他进来。
或许是考虑到我刚做完手术身子虚弱的原因,蒋云澈一反常态没有坚持,他说:「明天我来接你回家。」
等他离开,我长出一口气。然而在见到我妈以及她关切问我「怎么了」时,我的眼泪犹如溃堤,止都止不住。
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提到沈落,我刻意隐去了蒋云澈骗我跟她吃饭那回事,不然以我妈的性格,这会儿估计已经跑去质问蒋云澈的路上了。
我妈盯着我,伸手揉揉我的头,「唉,一直不想你走我的老路,结果没想到,咱娘俩还是重蹈覆辙了,当初,我就不应该同意你和他结婚。」
我连续在我妈这里待了两个月没出门,期间蒋父蒋母可能听到蒋云澈跟他们提起我要离婚的事情,拎了许多东西上门看望我,表面说的是找我妈,实际是来当蒋云澈的说客。
即便我俩的婚姻走到尽头,可蒋父蒋母毕竟从小看我长到大,在我心里早已不等同于普通叔叔阿姨的分量,我笑着攀谈,说到离婚的时候,我告诉他们一句话。
「我们不合适。」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裴于森这小子不知道在哪打听到我妈的地址,买了一大堆补品上门。
彼时,我穿着睡衣正在刷牙,听到敲门声开了门,与他四目相对。
他脸色通红:「老师,我,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那时距离高考,没剩多久了。
我劈头盖脸将他训斥一顿,恨铁不成钢。「你知道高三的时间有多宝贵吗?时间就是生命,你来这的功夫能再做一套数学卷子了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分不清孰轻孰重呢?你……」
他打断我的话,委委屈屈道:「可我,真的很担心你……」
裴于森蔫了吧唧的样子,像是犯了错被主人训斥的小狗,我瞬间没了气,叹气道:「就这一次,以后别随便乱跑了,知道吗?」
「嗯嗯!」得到我的答复,他眼眸亮了起来。
他将这几次的模考成绩给我,我又在网上筛选了几所适合他的学校,替他把关。
临走前,裴于森问我:「老师,如果我能考上理想的学校,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愿望?」
小孩子的愿望无非是游山玩水,或是吃喝玩乐,我不假思索答应下来,他扬起眉梢:「那一言为定!」
我本以为,时间是治愈伤疤的最好良药,以为只要慢慢忘却,我就能逃避过往。
蒋云澈找上门那刻,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没有完全放下。
他脸色憔悴,小胡茬遍布下巴,眼角淤青清晰可见。
我妈寻了个由头出门,留给我们单独相处的空间。
「最近……恢复的怎么样?」
「还好。」
问完这话,陷入一阵沉默。
想起这些日子,我定了定神,「蒋云澈,我们商量下离婚的事情吧。」
他抬起头看向我:「为什么,要离婚?」
「你不清楚吗?」我反问。
指着他心脏的位置,我说道:「它,不在我这里。」
蒋云澈愣神,待反应过来急着解释:「不是的,我……」
「蒋云澈。」我打断他的话语,「你知道高中时候,我做过最出格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接着自言自语:「是高二运动会,你抱着沈落去医务室那天,地理晚自习,全班人起哄说看电影,但老师播的是一部话剧,很多人不想看,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从后门溜走。」
「地理课是我最喜欢的课,可惜,我也跑出去了。」
「我跑到教学楼前的樱花树底下,带着 mp3,一遍又一遍播放杨丞琳的《左边》,不断想起你当时脸上慌忙的神情,我试图用歌曲麻痹自己,但适得其反,每听一遍,你的形象就更加清晰一分,我无法克制住自己不去想,无法不去想你为另一个女生奔波游走,我却只能作为旁观者的身份观看。」
这些尘封的过往重新开启,我尽力平静讲起,好似从不在意,可蒋云澈听着听着,颤抖着声音说:「别说了,别说了……」
他用力抱住我,颈间传来濡湿的感受,气息一下一下喷洒在我肩头。
「更何况,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不是的!我有!」
蒋云澈哽咽道:「年年,我有!」
他一遍遍重复,像是说给我,又像是说给自己:「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忽然泄了力气,历经一切后,他告诉我他爱我,在我最不想听到的时候,他说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想要和我好好走下去。
「那太晚了。」
我摇头,回抱住他。
「我不想再爱你了。」
我想,即使这次不离婚,还有下一次。
比如,蒋云澈是如何知道我怀孕的事情。
唯一的答案是,他和沈落又见面了。
究竟因为什么原因,二人见面后做了什么,换作以前的我可能会耿耿于怀,但现在,我已经丝毫不在意了。
爱不是顷刻磨灭的,是一点点失望堆砌起来的。
爱是一瞬间,不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就像一见钟情,只需一眼就沦陷。
但不爱需要耗费漫长的时间,一点点抽丝剥茧,将自己从沉溺许久的感情里剥离出来,带着满身伤痕,走向下个目的地。
我需要时间来平静自身。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蒋云澈没有再联系,他总会买各种东西送到我妈这里,可仅仅是放在门口就离开,不说与我见面。
我曾看见过,凌晨两点,他开车到我家楼下,倚在车门,氤氲烟雾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知道,他的目光,一定正在望着我这扇窗户。
他也学会了我的法子:逃避。
我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如果不愿意和我离婚,这辈子我们都没有相见的可能了。
第二日,他拿着档案袋敲开了我家的门。
协议里几乎都是对我有利的条款,我告诉他不用这么做。
蒋云澈头一次硬了语气:「必须要做的。」
「我怕离婚后,你会过得不好。」
我哑然,不再理会他,而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轮到他时,蒋云澈顿了很久,最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以后,我和他会是青梅竹马,会是无所不知的挚友,会是各家父母都知道的存在。
但绝不再会是夫妻。
高考成绩放榜,我接到了裴于森的电话。
彼时,我和蒋云澈刚从民政局出来,他要送我被我婉言拒绝。
「我可以,再抱抱你吗?以朋友的身份。」
蒋云澈祈求道,我看出他眼里的不舍,于是伸出手,轻轻扣住了他的后背。
这次以后,我们真的再也没有关系了。
而刚分别两分钟,裴于森告诉我,成绩出来了,他考的还不错,根据历年来的分数,应该能上心仪的学校。
「老师,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吗?」
我自然记得。
「说吧,你想要什么?」
电话那头一阵窸窸窣窣,过后他的声音传来:「我想,我们一起去爱丁堡旅游!」
我握着电话的手一抖。
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
再蠢,我也意识到了。
但既然答应了他,我必须要做到,不能言而无信。
于是,我稀里糊涂收拾好了行李,又稀里糊涂和裴于森一起坐上了飞机。
旅途漫长,一上飞机我便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时,我迷糊睁开眼,看向自己的手被裴于森紧紧抓住。他紧闭双目,眉头皱起,似乎在做噩梦。
我缓缓抽出自己的手,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皱的更紧了。
要不然说他还是小男生呢,演戏都演不好,漏洞百出。
我替他搭好腿上的薄毯,捋顺他翘起的碎发,又伸手关上遮光板。再扭头看过去,他的眉眼比刚刚舒展许多。
我轻笑一声,没拆穿他。
距离目的地还需要很久,我抱起双臂,阖上眼。
第一次,我没再回忆起令我心酸的往事。
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