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夜,窗外却无月,一拢乌云了无痕迹地遮掩着苍茫的夜空。
家奴在帘外站了半晌,方唯唯诺诺地挑开半边暗红牡丹丝绣凌霄纱的帘子,低垂着眉眼,轻声说道,夫人,公孙殿下正在练剑,天色已晚,公孙殿下命奴来传话,请夫人先行歇息。
榻前的桌案上,红烛在窗棂挤进来的一丝缥缈的风中飘摇坠泪。
今日,原本是姜玉姬的大喜之日。
大婚之夜,新郎在院中舞剑,却让新娘独守空房。
可这间红绸飘扬的喜房,却原本是属于姐姐姜虞姬的。
姜玉姬在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回,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下僵硬的背脊。在整个上溪村,她与姐姐虞姬是最美的女子,只可惜,她不若姐姐般是嫡长女,身份血统高贵,她只是庶出,她的娘亲,只是会稽郡名门望族姜氏的一名卑贱家奴。
她与姜虞姬,有着身份、血统上的云泥之别。
倘若不是昨夜里虞姬偷偷离开了上溪村,今日嫁予大秦皇室公孙子婴的,便不会是她。
姜玉姬咬着牙,藏在袖笼中的双手不停地绞着手中的罗帕,自午时一刻被一顶花轿抬进这世子府邸,她已在床榻之前端坐了不下三个时辰,尽管床榻松软,可昨日被父亲亲手持棒打伤的后背,已然开始隐隐作疼。
姜玉姬记得挨打的时候她也紧咬着牙,不肯将姐姐偷偷去找那个骑乌骓马的男子的事情说出来,可现在,那一阵阵从背上一层层蔓延到全身的伤痛,疼得她止不住从眼底一层层泛上来的泪水。
姜玉姬眨了眨眼,将那一片朦胧的水气消散了去。
家奴极为安静地垂首低眉地立于一侧,见姜玉姬久久不曾言语,犹豫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上前取下了玉钩,放下了床幔,再躬身退着悄声离去。
狭小的床笫之间,姜玉姬觉得陡然而至的一片窒息,那份逼仄,让她久久无法呼吸。
其实子婴此刻就立于院门的廊檐石阶下,隐在一片碎竹暗淡的阴影里,侧身看着家奴轻轻地掩上了内室的房门,轻轻地退了出来,再轻轻地步下台阶,转身走向他,低眉敛目地轻声回禀,回殿下,夫人睡下了。
子婴抿了抿唇,半抬了抬手,家奴依旧轻轻地后退着行了两步,方转过身去,绕过回廊,素淡的身影便渐行渐远地消失在了夜色的尽头,子婴收回僵在半空里的手臂,眼前却浮现出初见玉姬时的一幕幕来。
清风烟云萦绕,清溪明秀洁净,她泛舟湖上采莲,一叶扁舟,一袭天青色暗云纹朱红缘深衣,衣裙与那水天一色似乎融为了一体,烟波浩渺,纵使她身侧朵朵如玉白莲皎皎胜月,却依旧无法掩没她的笑颜,那回眸的一笑间,那弯弯如弦月般清澈的眼,已然久久停留在了子婴的心底,生出一片挥之不去的醉意。
明明那般喜欢的女子,明明是那般迫不及待、不计后果地求娶了回来,明明可横亘在眼前的、那一扇轻合半拢虚掩着的门,他却陡然间不敢上前推开了去。
他想象得到喜房的繁华景象,那大红的床幔、跳跃着的喜烛、那金色的流苏、那一幕翠珠的玉帘,那一樽半人高的青铜花鼎、那一架费尽周折得来的紫桐琴就那么静静地围绕在她的身侧,而他,却连推门进去,挑落她大红盖头的勇气都没有。
月隐进了云层里,又缓缓地探出半个影子来,那在纱窗上映出的半盏红烛摇曳的微微剪影,就那么在清淡月华的轻拂下渐渐地消退无痕。
此番良辰美景、洞房花烛,注定了,白白辜负。
子婴倚在廊柱上,已沾落上夜寒更露的廊柱泛着一丝丝的凉,那抹凉就渗透进衣衫里,瞬间在全身蔓延开去,再从脚底缓缓升上来,直抵心底。
他在一个时辰前被宫中的一道口谕诏去,来传话的寺人尖利着嗓音侯在门前阶下,一脸的不耐,陛下有旨,着殿下速速进宫,殿下快请吧,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
他只得更了衣,坐着颠簸的马车去了宫廷,在甘泉宫殿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玉阶上以君臣之礼整整候了大半个时辰,郎中令赵高方在一众宦官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站在那玉阶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公孙殿下,陛下方才多饮了几杯,这会子睡下了,恐怕一时半会醒不了,帐下有莲夫人守着呢,殿下还是回了吧。
赵高的言辞里,有着三分狐假虎威的狂傲、三分小人得志的猖獗,还有三分,满满的讥讽和嘲弄。
他依旧在冷风里坐着四面透风的马车回了府,夜里四面八方裹着雾气吹来的风,似乎格外地寒。
侍卫云远远地便迎了上来,屏息立于马车下,目光瞬间便上上下下扫过他的全身,似乎见他安然无恙,方松了一口气去,嘟哝着埋怨道,今日殿下洞房花烛,他们也让人不得安生!
子婴记得那个时候依旧是淡然一笑,轻言低语,无妨,老把戏罢了。
无非是,提醒他记得自己的身份罢了。
而此刻,倚在廊柱上,看着无月的夜空,他却在心底再一次地犹豫着。
他突然间觉得害怕。他害怕活过了今天,却看不到明日的朝阳;他害怕目睹了今日夕阳的徐徐落下,却看不到明朝红日的冉冉升起;他还怕,他怕他给不了她的未来和一生,护不了她一生的安宁,给不了她一生的荣华。
他只是一个,将自己的头颅提在手上的大秦赢氏公孙。
子婴在心氏长叹一回,缩着身子便顺着廊柱滑了下去。
月又隐进了云里,本已薄淡的一抹光芒,越发地黯淡了下去。
夜深沉。
子婴厌恶黑夜,每每夜色来临,无边的黑暗渐渐吞噬自己时,他便会陷进那个绝望的梦境里,无法自拔。
那一日也是个圆月之夜,那一夜的后半夜在天际一声惊雷后结束,他就倚在屏风后,看着父亲手中的长剑无力地落下,看着无尽的血从父亲的脖颈中喷薄而出,如那一刻陡然倾盆而下的雨。
夜里的长风骤起,卷飞着廊下的一株海棠花凋零,翩跹而舞。
姜玉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去的,朦胧睡意中只隐隐感觉得到背上有冰凉的东西缓缓淌过,而眼角有热热的东西轻轻拂过,再醒来时,已是鸡叫三遍,日上竿头。
窗下一架青铜错金花鸟香炉,苏合香混合着香茅草的薄淡香气便袅袅盘旋而上,终消散于无形。
一夜无梦。
家奴依旧躬身候在帘外,听见动静,犹豫地挑开半边的帘子,低眉敛目,夫人,公孙殿下嘱咐过了,夫人身上有伤,让夫人不必即刻起身。
姜玉姬心里隐隐一紧,恍然回过神来,方闻见床幔间的空气里隐隐有着药草的苦涩之气,伸手探进寝衣后摸了摸后背,才发现那伤痕上仿佛涂抹了些什么,触手滑腻冰凉。
姜玉姬只觉得面上一热,急急地低头查看着衣衫,却见玉色的寝衣完好,甚至于腰间的兰花扣依旧平整如初。
临嫁前家中长姑姑细声屏息讲述的欢好之事,似乎,并没有发生。
姜玉姬抿了抿唇,急急地取了衣裳裹着双肩。
即便是临嫁前年迈的祖母一直极为耐心细致地劝说解释着,言赢氏公孙子婴殿下只求姜氏一女为正妻,并不曾指名非家族里嫡长女不可,她也知道,她只是一个替身,姐姐姜虞姬的替身。
即便是祖父曾在先皇时期一度高任掌图籍秘书的御史大夫一职,可她也知道,她的庶出身份,尚担不起大秦赢氏公孙夫人这一尊贵身份的殊荣。
殿下,是什么时辰起身的?姜玉姬轻声问道,可奈何面上却是再次微微一热,转过脸去,目光正落床畔一侧,那大红的芙蓉被依稀可见隐隐有浅眠轻卧过的痕迹。
殿下素来卯时起身,与夫子一同温书讲学,眼下正在后书房用功,家奴一边回着话,一边利落地打点着洗漱水,再呈上一方摆放了珠玉簪钗的红漆描金牡丹纹饰的托盘来。
姜玉姬在窗前谨慎地坐了,有微微的软风从窗棂的缝隙里生生挤了进来,飞扬起她披落在肩上的发梢,那临窗的一面锃亮的菱圆形铜镜里,便映出一张她半模糊的脸来。
姜氏一族素来出美人,且都有着秀美如桃花的面容,细长如柳叶的眉,而她与姐姐虞姬在相貌上,已有近八九分的相似。
姜玉姬在铜镜前垂下了眼去,她只盼望着自己的代嫁身份不曾被知晓,不至于自己的冒名顶替给整个姜氏一族带来灭顶的无妄之灾,可是倘若此番她不代嫁了来,虞姬的逃婚,于整个暴戾残酷的大秦律法而言,亦是株连五族的死罪。
她担不起这份罪责。
父亲说,玉姬,若你执意念及姐妹的情谊,不愿说出虞姬现藏身何处,为父只能让你代嫁了去。可你需谨记,我整个姜氏一族上上下下百余人的性命,可都攥在你的手上了!
不过一夜之间,遍寻虞姬无果的父亲便急白了双鬓的发,而她亦在宗祠的蒲团上跪了整整一夜,只因虞姬在逃走前,最后去了她居住的小木屋。
虞姬站在廊檐下,红着眼眶说,妹妹,我此生只愿嫁项羽一人,若让我另嫁他人,我宁愿一死!
她方知道,那个骑乌骓马的精壮男子,名叫项羽。
夜里,似乎下了雨。
姜玉姬在铜镜前理了理五色花罗裙,执了柄罗扇出了门,院下的篱笆上爬了一片荼蘼藤,茂密的枝叶间开着细碎的小白花,许是夜里的急雨摧残,花凋落了些,没在浅浅的水渍里,平添了一抹飘零与无依。
而那花径的尽头,便传来一名夫子讲经的朗朗声,偶尔夹杂着一个极其温润着、附和两句诗文的声音,姜玉姬想,那定是子婴了。
那个声音很低,带着一抹淡然的笑意,清洌干净,如上溪村后山上的一眼甘泉,这般声音温和的男子
姜玉姬笃定有生之年不曾与他谋过面。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家奴的声音亦是极其清灵,夫人该去用膳了,殿下吩咐做了夫人最爱吃的蜜糖葑菱。
姜玉姬转身的脚步微微滞了滞。
家奴的声音再次传来,略低了几分,殿下早课时,不喜欢被人打扰。
餐桌上摆着清粥,几碟精致的菜肴,而最靠近手边的地方,便摆着那一碟清甜诱人的蜜糖葑菱。
殿下说新夫人喜食甜食,前些日子还命人去集市上换了很多蜜糖回来,夫人要不要尝一尝?家奴低眉敛目,偷偷打量了一眼姜玉姬的神情,便欠身递上一双银箸来。
葑菱入口香甜,可那在唇齿咽喉间泛起的回甘,却隐隐地泛着一丝苦涩,姜玉姬轻轻地放下银箸,只觉得眼皮突突地跳着,在整个姜氏的女儿中,只有她喜甜食,而虞姬极为不喜,可眼前的蜜糖葑菱
姜玉姬思虑了良久,终在日暮时分亲手熬了菽粟粥,做了甜酱瓜,让家奴装入食盒里,绕过那一弯翠竹径直去了后院,夕阳洒落下薄淡的余晖,如纱翼般笼在竹影上,静谧而古朴。
姜玉姬步下曲房回廊,堪堪转过竹径的一角,一个女子柔媚入骨的声音便从前方三两步远的月亮门里传了出来,连带着两声急步追赶的娇喘呼吸声,殿下等等我殿下就这般等不急了么,上个月巴巴地赶着修了这一方碧池,不辞辛劳地命人移植了白莲,眼下莲花悉数开了,都不曾请妾身一赏。我只问你,这可是专为她修建的?
那声音带着几分愠怒,可姜玉姬也听得出来,女子的言语中,亦带着一丝的娇媚与幽怨,且有恃无恐。
姜玉姬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并顺势往一侧的竹影里闪了闪。
她庆幸在踏进后院的院门时,让那名名唤灵珠的家奴留在了原处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