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角扯开一个轻蔑的弧度,我却突然想再问一句,我叫他:「沈归迟。」
这大约是我第一次这样唤他,他也微怔,我问:「你若有朝一日娶得心爱女子,她也欢喜你,新婚之夜,你会掀开她的盖头,挽起她的面帘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没头没脑的,可是很好回答,沈归迟说:「自然。」
我拢在袖中扣得很紧的手陡然一松,像是得到了回答之后的释怀。斩钉截铁的「自然」,理所应当的「自然」,然而上辈子的新婚夜,我那样欢喜,却连盖头都没人掀,终于从他口中得到了答案——只因为他娶的,我啊,不是他心爱女子。
我把袖中所藏银两拿出,扯过他的手安置好,我并非可怜他,只是在上京这样烧钱的地方,他若又受了什么委屈,到头来都赖在我宋家头上,我说:「你拿好,我的私房钱贴补你,沈归迟,你也不用还了,你欠我的太多了,你还不清。」
沈归迟哑然,大约也搞不清究竟他欠我什么,垂眼看那庸俗粉色的钱袋。
我再唤他一声「沈归迟」,发间的银钗被风吹动,我轻声说:「没人比我更相信你能扶摇而上,没人能比我更信你有鹏程万里,我退这婚,也不是瞧不起你,只是我从前做错过一件事,不能再重蹈覆辙了,那太痛了。」
沈归迟微睁大了眼睛,风雪擦过他的鬓角,他年少自诩才华,我向来少见他有这种迷茫模样,还有些不知何起的恐慌。
他伸出手,像是想要触碰我,我却退开半步,浅作一礼。
「愿君扶摇直上,有佳人在侧,有富贵无双。」
只是与我再无关系。
这个冬日格外冷,可是缩在宋府里总是嫌闷。我自重生一回,那些钻营的烦恼都忘却了,家里有父兄长辈,只得了我一个女儿,自然待我如珠如玉,我也养回一些从前的脾气。真是不知道,我上辈子怎么能被磋磨得那样疲惫。
天气回暖一些的时候,我便带着小眠出去了,在城东的珠宝阁却是撞见了两名侍郎家的小姐,楼家的女儿,云俳与月徊。
她们和我向来不对付,我见着她俩就没什么好心情,果真如此,我看上哪样她们就要哪样。
我索性都挑了个遍,笑眯眯地看她们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见着我这般神情,妹妹月徊沉不住气些,开口讽刺道:「宋雁书,我还以为你要羞愧地窝在家呢。」
我奇道:「噢?」
她忍不住补充道:「上京都传遍了,你们家退了沈家那破落户的婚,这样不地道的事情,你怎么一点都不羞愧的?好了,你名声本来就一般,这下坏得大概没人要娶了。」
我正看一顶琉璃冠,精美得不像人间物,随口回道:「你先操心自己的婚事吧。」没等到回应,却见两姐妹的脸都有些微红,理了理身上的褶子,却是微微抬着头,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我顺着她们的目光往上看,二楼正有掌事人谦卑地低着头,簇拥着一位紫衣玉冠的少年郎,他们正从楼梯上往下走。陆渊懒散地应着,一双眼却往下面看,正好和我的眼神撞上,和没看见一样别过了头。
原来这两姐妹,装扮得这样好,是在等小王爷呢。
月徊上前一步,正要和他说些什么话,却听陆渊吐出两个字:「聒噪。」他那冷眼一扫,大概多有勇气的姑娘家都受不了,只能退走了,我还嫌不够,煽风点火道:「云俳月徊,你们包下的首饰不要了?」
我正快乐地看着两姐妹离开的落寞身影,却听见陆渊也转过来,对我一视同仁地说了句:「你也是。」
我哽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渊却生了分迟疑,问我:「你退婚了?」
我点了点头。他还要再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应了一声,不知道怎么的,嘴角翘了点起来。他的亲信在后面窃窃私语,偏偏这私语也不太小声,他们说,这宋家小姐,对王爷真是情根深种,不仅长亭送别,还为了王爷退了婚。
我十分震惊。
陆渊却矜傲地不再作声,继续走下楼梯,往外头去了,路过我时却顿住,垂下眼瞧我,十分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宋小姐实在没人娶的话,本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上辈子陆渊始终没娶妻,世人传他断袖,如今再来一遭,我倒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免不了怔住,下意识回问:「真的?」
小王爷微微一笑,轻勾了唇角,「假的。」
我哑然,却见他伸出手来,将我鬓间的钗子扶正,漫不经心地改口道:「看本王心情。」
我抬眼看他,正见他眼底有笑意,正如夜里骤亮长星。他往外走,外头又零零散散地下起了雪,隐入他黑色的大氅之中。
我恍惚里想起,那年我和庶妹被敌寇捉住,也是下着这样的雪,沈归迟送来五箱金银来换宋盈,敌寇却愈发贪心,打算将我这个不值钱的给送回去,却临时改了主意,打算在坡上就砍了我的人头。被我嘲弄过的跛足王爷,却弯弓射箭,一箭射杀了敌寇。
他生得好,地位又尊贵,却偏偏跛了足,阴沉得人人称他一句「冷面王爷」。他解了大氅让人递给我,却不肯在我面前轻易走动,就立在零散下着的雪里,静静地看着我。我脸上被溅了血,惊惶未定脚软得站不起来,那时的陆渊走过来,走得艰难且难堪,身披一身风雪,却向我伸出了手。
我心里突然一动,像是一角坍塌了,不被知晓的有些事便浮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