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倒是见证了我妈给我说的,关于爷爷奶奶的那些话。我爷爷真的瘫坐在了椅子上,只是我奶奶不再抱有希望,只在病房门口望了一眼,就拉着我爸出去说话了。
我鬼使神差跟过去,躲在就近的楼梯口。
和我想象的一样,我爸坚决不离婚。
只是理由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他说:“你让学校里的老师怎么看我?生不出儿子和老婆离婚?她那样子肯定不愿意带孩子,难道让我离异带两个女儿再找吗?”
我可怜的小妹妹,我宁可你别来这个人世。
这是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心里想的话。
何苦呢,何必来受这个苦呢。
那是爸妈无时无刻争吵的开端,他们甚至连妹妹的名字都没想过。
还是我提的。欢欣欢欣,我叫程欢,那妹妹就叫程欣,我俩都快快乐乐的。
“快乐?你马上中考了还只想着快乐呢?你到时候考砸了试试!站着干什么?学习去呀!还是想和你爸一起滚出去?”
夹缝里我也挨了骂,我爸就在那时候开始酗酒。
很多个我复习到凌晨的深夜,我一边盼他赶紧回来,一边又怕他回来。因为只要他一进门,安静的房子里就会嘈杂起来。
我妈在卧室里的谩骂声,我爸在卫生间的呕吐声,还有襁褓婴儿尖锐的哭喊声。
有一回我正好出去倒水,我亲眼看见我妈掐了一把婴儿的胳膊。
就为了吵醒昏睡过去的我爸,再一次的闹腾到天亮。
后来有邻居找上来过,可前一秒他们还吵得不可开交,后一秒竟然就变了脸。
门打开的一瞬,迎接邻居的,是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和他彬彬有礼的领导夫人。
我爸抱着孩子哄着,我妈一把拉过我,笑得就和她单位一楼大厅的墙上,最上边一排她得体的证件照一样。
“你们可能找错了吧,我家大女儿马上中考了,我们哪敢打扰她呀!”
我爸也跟着笑,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脸,“快去给叔叔阿姨倒茶。”
连别人问起我妈高龄产妇又得一女图啥,她竟然都能笑着说是因为喜欢孩子,喜欢家里热闹。虽然落了一身病,但她觉得特别值得。
几次三番的,我也就学会了。逢场作戏,粉饰太平,说着说着我自己都会信——至少人前,我家看着确实挺幸福和睦的。
所以我中考考砸了,知道得住校三年的时候,我反倒没那么难受了。
虽然一向相对宽容的我爸,都气急了给我收拾行李,让我早点滚出去。
我很识趣,那个暑假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每天都在院子里的教学楼里度过。我也是那会儿喜欢上写的。
我会给我笔下的每一个人,都安排上他们想要的生活。也许人会沉溺于虚幻,大多时候是因为现实里不可得。
然后熬到上高中,终于是过了一段还算舒心的生活。我的学习一直很好,高中本来就差一点,所以倒是一直当着学霸,老师同学都很爱夸我。
人在称赞和鼓励里成长,真的会变得快乐很多。我还会演奏大提琴、还会写,渐渐交到了很多慕名而来的朋友。
那是我从没体验过的感觉。一种被温暖的注视和友爱环绕的感觉。
唯一敏感的话题,也就只有我家了。同学们想在放假的时候来我家找我玩,我会提前拒绝,编的理由是我要去看爷爷奶奶。
而我之后向我爸妈提起,他们也会不出意外地给我说:“就那个学校的学生,你平常少来往。学习都那么差,千万别往家里带。”
一点都不意外。
高三的寒假,了解到我上大学之后就不能每个周末都回家了,所以程欣就跑来和我睡一屋了。家里有三个卧室,她平常都和妈妈睡在一起。
她那会儿读幼儿园大班,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缘故,我总觉得她很会看人眼色。就像她出生之后的我一样。
小小的人儿扎了乱糟糟的马尾,一看就是爸妈没操心她。她趴在床沿给我讲故事,是他们老师讲过的,她觉得很有趣,就要讲给我听。
我看不下去,索性帮她重新扎头发——我给她梳了两根鱼骨辫,一左一右翘在耳后,活泼又可爱。
大概是沉浸于编辫子,我没注意她在讲什么,只听她仰着小脑袋问我:“姐姐,是不是我讲的故事不好笑呀?你爱听什么内容的?我再给你讲。”
我看着她,只能连连点头说很有意思。
“你还会扎这种辫子呢?”我妈走进卧室来,揪着程欣的辫子看了一会儿。
我得意地说,是我上铺的同学教的,她只编了一次我就学会了。
我在等夸奖,没想到她问我:“你平常在学校就干这些事呢?”
因为意料之外所以我怔住了,可她显然曲解了这种错愕。她一手拄在我的桌边,另一只手叉在腰上——这动作是她每回和我爸吵架前的必备。
“你不会还早恋了吧?程欢?”
她凑近我,我才发觉我好久没仔细看过她了。模糊的记忆里,她明明美得和明信片上的港台女星一样。
早些年她就很喜欢绑那种港风的发带,秋天的时候,驼色的毛衣配着深咖色的长裙,参加完我小学的家长会,同学们都会夸说我妈妈长得真好看。
是所有妈妈里边,最好看的。
那时的她,是我最喜欢的。
可这一刻,她的头发比当时稀少了很多,一根皮筋随意捆成草把搭在肩上。那张脸突然就变得陌生,我甚至说不清楚具体哪里不一样了。
可能是充着血的眼睛,可能是黑青的眼窝,可能是瘪起来时刻要捅伤人的嘴。
我简单地说了句“没有”。
辩解再多,她依然会翻看我所有的东西。就像她怀疑我爸和一个女同事纠缠不清,就要从家里搜到他办公室一样。
她当时为了搜查我爸的办公室,甚至做了份爱心午餐。既要做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在人面前留一个光鲜亮丽的好印象。
最后她找到了一叠贺卡,那是同学们送给我的元旦礼物。
她挨个看内容,视线跟着指甲一个字一个字地扣,最后扔过来一封让我解释。
“妈,窦磊是个女生。”
大年初三夜里十一点,她打电话给了我们班主任。就为了确认这个写了句“欢欢新的一年也要持续美丽可爱”之后画了个红心的学生,究竟是男是女。
当然是错怪我了。当然是不会道歉。
澄清不是用来为我正名的,是用来给她消气的。她消了气,这事儿就结束了。
哦不,我还会得到冷冰冰的一句:“你要是真敢谈,给我丢人,你看我到时候打不死你。”
全程不避着程欣。所以我又气又恨,还觉得在小妹妹面前很丢脸。
但她很乖,也很聪明。她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出去热了两包牛奶。
她递给我,“姐姐,快喝。喝完我们一起睡觉,我都快瞌睡死了。”
那晚我蒙在被窝里偷偷哭,不知道吸鼻涕的声音有没有吵到她。她是什么话都没说的,只是翻身得很频繁。
欢欣,欢欣。我有时候会很心疼程欣。
不知道那么早就懂事,她的童年里还能剩几分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