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我当时想不明白,但很快便明白了。
那一日父亲下朝回家,身边跟着久违的刘怀光。
他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看起来很是得意。
一打听才知道,原是刘怀光近来得了苏丞相的青眼,要提携他到自己身边做事。
还说苏丞相其实早就看中了他,当初刘邝知的事苏丞相也出了一份力来摆平这件事,为的就是卖他刘怀光这份人情。
苏丞相而今在上京城中的权势如日中天,刘怀光能被苏丞相看上,自然是争气的。
刘婉晴听着刘怀光的话,面上也全是喜色,一口一个大哥围在他身边,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来得殷勤。
只是这一切连我身边的这群丫鬟都觉出不对劲来。
大少爷在学校时,写得策论传回来看,十篇有九篇都是废话,他的学识究竟如何,府上众人心中是有底的,这都能被丞相大人看上,那丞相大人莫不也是个草包?
酥儿现在机灵了不少,在自家院子里讲人坏话也学会了压低嗓门:况且太师府如今名声这么差,那丞相难道是脑子让驴给踢了?
其他几个丫鬟纷纷翻她白眼,觉得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
只有在我身边最久的蓉儿莲儿一脸的忧色。
苏丞相看中的,自然不会是我那天真蠢笨的弟弟。
他真正要笼络的,是我那自认清流,坚决在朝中中立,被圣人信任着的父亲。
刘怀光自是张扬,可父亲呢,父亲默许了刘怀光这般的高调,这是否表明了他的态度?
小姐。我听见蓉儿在我耳边压低了声线:苏丞相有个亲侄,是个混不吝的,两年来娶了三个妻子,个个不过半年多就暴亡在家中,他如今有再娶的意思,我担心 …
她剩下的话没说出来,可我却能明白。
我了解我的父亲,看似清正,心头却比谁都渴望权势。
只是他从前警惕,头脑也算清醒,知道自己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堂争斗中,只能算是个没有倚仗的小喽啰,靠上了哪一边都可能在下一轮的争斗中被牺牲掉,所以他选择了一身清贫向圣人表忠心。
可那是从前。
我早早就让绿柔去库房那边探了口风,家中明面上仍是只有父亲每个月那边稀薄月俸的进账。
可府中的用度却在如今物价翻涨的当下突兀拔回到从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便心中明白,父亲已然半推半就上路了。
或许是从刘邝知的事情开始,又可能在更早之前,从他放任自己的小女儿去蛊惑抓牢萧流的心时。
恐怕就已经有了计较了。
我被父亲放弃了。
我总算是懂了肖成业说的怕我等不得了是什么意思。
我让院子里的丫鬟去跟从前我官家时吩咐过的人打听这阵子府中的风吹草动,一点儿细节也不能错过。
得回来的消息,桩桩件件,毫无头绪,
蓉儿说前两天府上有人带了两车马的礼物求见,走得却是侧门。
父亲从不允许家中人收礼,可这一回有人给他开了门,那人走时面上是带着笑的。
而刘婉晴在某个傍晚,带着侍女从侧门悄悄溜了出去,也是到了月上中天才回来。
至于父亲,负责书房那边的侍女亲耳听到了父亲说近来家中会有喜事。
听到这,我大致是真的对父亲绝望了。
分明是酷热夏日,我却只觉得浑身冰凉。
我本是想着拖到太后寿辰,届时就随着宫中娘娘长住西陵为国祈福。等他们渐渐将我忘了便算了,只要不在这个家里待着,怎么都行。
却没想到父亲心中当真没有半点父女之情,到头来还要物尽其用。
想到这里,我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若我当真在此前退婚一事中就被打倒,再遭逢这等刺激,怕是真会就凶多吉少。
也幸而自幼时起总在独自成长的经历将我的心性打磨得比任何人都坚强。
我咬紧牙关,抬袖揩了揩眼泪,朝莲儿吩咐道:去给肖大递消息,我要见他,越快越好。
父亲想要用我来攀稳苏丞相,反正我既生了病又不得萧流的心,嫁了他那个混蛋侄子死了也罢,只要留住我正妻之位,两家的亲缘关系便在。
而刘婉晴嫁去萧家,萧流是个疼她如命的,日后自然也会因着刘婉晴的缘故成为太师府的助力。
他甚至没有瞒我的意思,在第二日便叫我前去书房,三两句就吩咐下来:我给你寻了门好亲事,对方是相府中人,出身显贵,你这些时日好好回房中待嫁。
苏家公子如今已是四娶,父亲直接将嫡女嫁过去,是否会影响太师府声誉。我恐他看出我面上的冷意致使日后生变,特意压低了眉眼,一副专心为太师府考量的模样问他。
声誉?我听见头顶父亲嗤笑一声,以一种我从未见他在人前展露过的姿态,毫不遮掩地开口:只有权势不够重时,才需要声誉来填补,而如今的太师府,已然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是了,他终究在取得了圣人的信任后,又接住了丞相府的橄榄枝,如今的父亲,不会再是谁的马前卒,而是和苏丞相一样,在人后当了操盘手。
这确实是他该春风得意的时候了。
我站起身来,一身华裳的刘婉晴不知何时也进了屋,在她后面跟着我三个弟弟。
刘婉晴满头的钗环,几步小跑到父亲,灵动轻快的像只金贵的雀鸟。
她晃着父亲的手臂撒娇,情态娇憨,却在转头向我时,毫不掩饰眸中恶意。
长姐能够嫁进苏府,这真是天大的好姻缘,我与萧郎都会祝福姐姐。
婉晴这话是对的,苏府是高门,长姐能嫁去,自是无上的荣光,要惜福才是。刘怀光也在一边附和,到如今他依旧是认为苏丞相是因为看中了他才给了太师府这门亲事,我是受他福泽荫蔽之人,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全是高傲。
再说我的父亲,听了这些话,他也只是带着笑,轻轻抚了抚刘婉晴发顶,说她亦是待嫁之女,要学着好好收收性子,日后莫到了萧府上,还是这般的没有规矩。
我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平生头一回,心中荡起了滔天的恨意。
我的好父亲,他也曾经看着我长大,在我稚幼时将我抱在怀里。
而如今他是如何看我,一枚废棋,还是一个随时可以舍去的工具?
我低下头,藏在袖中的手一点点用力收拢,直到手背青筋迸起,仍不能平息心中半点怒气。
长姐。刘锦州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长姐身子不好,我先送长姐回去。
父亲随意摆了摆手,要我们下去。
等一出门外,他便朝我沉声道:我打听过了,那苏家是个吃人的地方,长姐若是不愿意嫁过去,我便去求父亲!
要求你方才就已经求了。
刘锦州这话说得响亮,却又在我漠然的眼神中慢慢失了底气,想来他也察觉了,这座太师府,从来跟他想象中就不一样。
就在我以为他已然退却,转过身就要离去时,刘锦州再度叫住我了。
我看见他拳掌紧握,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狠狠坚定了目光,他说:你要离开这里,我帮你!
我倒是没想过刘锦州还有这等良心,沉默了一会,仍是将现实告诉他:刘锦州,你没有那样的本事,更何况…
我越过他看向身后刘邝知从窗中递来的阴郁目光:你以为的亲人,只需要一点利益拨弄,便能是你彻头彻尾的敌人。
你能一时意气做下决定,可你有与众人为敌的勇气么?
我心知刘锦州是个靠不住的,也不对他多有期望,在说完话后,略过刘锦州陡然惨白的面色,径自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