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见了客人,若避不开,便浅浅欠身,神色从容冷静。
廊下、墙角,处处都有应季的花草。
或是根茎青翠、花瓣橘红的的卷丹,或是庭前妖娆芍药,或是一株开花结果满枝红的石榴树、灿紫如盖悬着嫩黄蕊的紫金树。
时时有颜色,时时有香气。
一步一景。
茵姐儿走了一路,全被侯府的景色吸引,渐渐的都不说话了。
欢腾之感,眼下全然只剩下惊叹。
原来皇帝下令敕造的府邸,是这样的富丽堂皇,奢华无比。
快到花园而未到之时,前面不知哪个小丫鬟弄洒了东西,挡住了去路。
引她们进入的丫鬟,转身福身道:“请贵客在游廊下稍站一会子,奴婢去帮着把路清扫干净。”
荆氏笑着点头,客气地说:“姑娘去吧。”
丫鬟一走。
茵姐儿就抱着的乌雪昭开始说悄悄话,她指着游廊里悬挂的一只黄羽红颊的玄凤鹦鹉,笑眯眯道:“姐姐你看。”又指了一些养得很好的花草叫乌雪昭一一瞧瞧。
姐妹两个轻声地说说笑笑。
侯府后山半山腰的亭子上,足以俯瞰大半个侯府,整个花园子更是尽收眼底。
亭中有一男子,身穿天青色束腰长袍,微风吹拂,袍角轻摆出些细碎的声音。
这道挺拔的身影,犹如滴了冰冷雨露的松竹,在丛林里迎风簌簌作响,冷冽清绝。
正是敛了几分帝王之气的桓崇郁。
桓崇郁稍垂眼眸,往山下游廊上看去,看到乌雪昭正跟人有说有笑。
他轻勾唇角,似笑非笑。
还以为,她也是个哑巴。
原来不是啊。
桓崇郁身边站着郑喜,也是一身家常的衣裳,如若不说,还以为两人是永宁侯府的小爷和随侍的小厮。
半山腰上,山风凛凛,枝影在绵长而聒噪的蝉鸣声里摇曳。
郑喜往山脚方向一瞧,道:“皇上,永宁侯快上来了。”
今儿是永宁侯亲自陪桓崇郁登山。
永宁侯本在镇守北方。
几日前,桓崇郁发令召他回京。
永宁侯今晨便进了京,准备到乾清宫里向天子述职。
在永宁侯见到天子之前,郑喜先在偏殿里伺候他茶水。
二人闲聊了几句。
郑喜提及永宁侯府的花宴,满口夸赞道:“听说侯夫人喜欢侍弄花草,新近养了不少品种珍稀的牡丹,白天用江南织造的轻纱柔幔遮光避着日头,晚上还有丫鬟提着灯,轮值看守。这般日夜不休、精心娇养出来的花朵,一定品相不凡,杂家瞧着,就是皇宫里头的牡丹都比不上。”
永宁侯府延绵三代而不衰,绝非侥幸。
眼下袭爵的这位永宁侯,和他祖辈一样,不光能力出挑,是个十分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也绝不会居功自傲。
听了郑喜的话,他茶都不喝了,诚惶诚恐道:“公公言重,不过是内人一时兴起的爱好罢了,怎么能跟宫里的牡丹相比。”
郑喜笑笑,安抚说:“侯爷谦虚了。宫里头的花匠来来去去就养那么些品种,就是天宫里的牡丹那也看腻了。不过皇上近日又似乎格外爱赏牡丹……”
永宁侯愣了一会儿,道:“既然皇上喜欢,今日回了家就让人挑选一些品相好的,送到宫中来。”
郑喜摆摆手说:“哪用的着送进宫那么麻烦,再说了,花朵娇弱,搬来搬去,伤了可惜。”
永宁侯有点儿明白郑喜的意思了。
内侍过来偏殿传召。
郑喜恭恭敬敬请道:“侯爷,皇上等着您,您快去吧。”
不多时,永宁侯述完职从乾清宫殿内出来,身边就站着家常打扮的桓崇郁和郑喜。
三人低调地去往永宁侯府。
永宁侯回家后,换了身衣裳,就带着桓崇郁上后山,先在高处一览侯府花园。
只是他现在脚上旧疾复发,入宫时候尚且忍得,上山途中实在忍不住跛了腿走路,竟叫天子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在自家山上还爬得气喘吁吁。
简直有辱武将名声。
他亦知道,天子杀伐果决,不喜弱者,不喜无谓的强辩。
上了山,永宁侯心中十分忐忑,跪下道:“臣无能,让皇上久等了。”
桓崇郁却淡淡地道:“是朕不知爱卿有伤。爱卿回戍边之前,让何太医瞧瞧。”
永宁侯受宠若惊,再次跪下谢恩。
最后郑喜走过来,扶了一把永宁侯。
半山腰上,凉风正好。
随侍的下人也端了茶壶上来,摆在石桌上。
但这还不是山顶。
歇了一会儿,永宁侯拿不定主意,只好开口直接问:“皇上可还要登顶一观?”
桓崇郁起身道:“不了。朕先下山去。”
永宁侯才刚坐下,又赶紧跟着站起来。
桓崇郁却是抬手阻止道:“爱卿且先歇息,不必跟着朕。”
永宁侯这腿脚也实在是跟不上了。
他便示意随侍的下人跟过去引路。
然而桓崇郁一个淡漠的眼神扫去,那下人被吓退几步,腿软地跪下了,一滩泥似的瘫在地上。
郑喜过来同永宁侯笑道:“既然皇上有令,侯爷好好休息,有杂家伺候着就是。”
永宁侯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天子是这天下之主,便是他的永宁侯府,也不过是王土之一。
他便拱手道:“就劳烦公公替我在侯府里伺候皇上了。”
郑喜含笑点头,立刻跟上桓崇郁下山的脚步。
永宁侯在亭子里唤下人起来给他脱鞋子,脚踝处有些明显的红肿。
他却未看一眼,而是望着天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茵姐儿盯着玄凤鹦鹉不肯错眼。
玄凤鹦鹉在鸟笼子里跳来跳去,用嘴去啄鸟笼上的门栓。
茵姐儿小声地说:“娘,雪昭姐姐,你们看,它想出来。”
荆氏瞧了一眼,那玄凤鹦鹉着实机灵,眼看着都要把鸟笼的门给啄开了。
心里才这么想着,笼子的门还真就开了。
玄凤鹦鹉从笼子里展翅飞出来,先落在了房梁上。
茵姐儿有些激动,小小惊呼了一声。
荆氏无奈摇头,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别再大呼小叫了。”
茵姐儿指了指梁上的玄凤鹦鹉,忽奇怪道:“娘,它怎么不停地扇着翅膀又不飞呀?”
荆氏抬头看了一眼。
她年轻时候也养过鹦鹉,不过这在长辈眼里是个玩物丧志的东西,浅养过一只就不曾养了。
却也算是有些养鹦鹉的经验。
荆氏说:“家养的鹦鹉到了时候就要剪去羽毛,便再也飞不高,从此离不了主人家。”
茵姐儿顿时不说话了。
玄凤鹦鹉屡次展翅,终于从房梁上飞出了游廊。
因为被剪过翅膀,几乎是跌跌撞撞摔落到远处的屋檐上,在瓦片上蹦跶了几步,不知被什么卡住,就不大动了。
夏季炎炎,青黛的瓦片如同一块炙烤过的铁板。
若无人救下来,玄凤鹦鹉必死。
茵姐儿蠢蠢欲动。
荆氏摁住了茵姐儿的肩膀,沉脸呵斥:“你给我老实点儿!”
茵姐儿眨着眼,可怜兮兮问道:“娘,那咱们和侯府的人说一声,让她们把鹦鹉救下来成吗。”
乌雪昭刚想说,她去交代一声。
荆氏却厉色地对茵姐儿道:“少在侯府生事,一只鹦鹉而已。”
乌雪昭也不好当面顶撞荆氏,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想法子。
茵姐儿垂下脑袋。
乌雪昭摸了摸她的脸颊安慰,让她耐心等等。
荆氏以为,茵姐儿这就乖了。
就在大家都放松警惕的时候,茵姐儿冷不丁就挣脱了荆氏的掌心,一溜烟儿跑开了。荆氏眼睛一闭一睁,女儿就不知道钻去了哪个拐角门洞里。
荆氏大惊失色,道:“快,别惊动人,悄悄去追回来!”
这要冲撞了主家或者贵人可怎么好。
乌雪昭稳住荆氏,低声说:“大伯母,别让乌家的丫鬟乱跑,我先过去看看。”
荆氏缓过神来,她们是客,走迷了路还好说,家里下人在人家府邸胡乱走动,那可说不过去了。
而且丫鬟们也都有些胆怯,不如乌雪昭从容稳重。
她点了点头,默许乌雪昭过去。
乌雪昭朝着茵姐儿消失的方向去了。
侯府实在是大,才过两个转弯的地方,她就有些昏了头。
若是半盏茶的功夫里找不到,她也不能胡乱走动,得回头请主家的人来找。
心里依旧暗暗祈祷,最好还是不要惊动主家。
正不安,乌雪昭听到了鸟声啁啾,和玄凤鹦鹉的叫声一样。
她循着声音过去,没看到茵姐儿,却通过游廊上镂空的花窗,看到了一墙之隔的桓崇郁!
天子正带着近侍郑喜,从庭院中间穿过来,眼见着要走到墙这边的游廊,和她撞个正着。
乌雪昭连忙躲回了刚才的拐角,避开了桓崇郁。
片刻后,脚步声终于由近及远的消失。
乌雪昭靠着墙,松了口气。
天子和近侍应该是已经走了。
她扶着雕花的柱子从拐角里出来,一不留神,迎面撞到高大挺拔男人,贴在人家胸膛上。
一抬眸,屋檐上乌沉沉的瓦片压在头顶,男人眼眸冷漠薄凉,唇边似游离了一丝淡笑。
乌雪昭柔静无波的眼眸,也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脸颊骤然间一片苍白,很快又蔓开朱砂般的颜色,连耳朵都跟着红了。
原来天子已经看到她了……
其实早在进庭院前,桓崇郁就发现了乌雪昭。
她穿得实在太好辨认。
郑喜当然也看到了。
还看到乌雪昭竟躲了起来。
所以他那时微声试探着问桓崇郁:“皇上……”
看到天子抬手示意,郑喜会意,故意放大了脚步声,走远了。
桓崇郁则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游廊的墙后。
一袭淡紫色的纤细身影,就这么闯入了视线里。
她皮肤白得晃眼,初初一看,本该是个清秀乖巧的样子,她不经意一抬眸,翠黛如月,颊上嫣红似天边薄云。仿佛雪白细弱的花,冷不丁拨开白色花瓣,里面竟是一簇新嫩娇红的蕊。
真是一种叫人怦然心动的美丽。
很难不格外留意到。
而眼下,桓崇郁的脸色却极为寡冷,不为这份绝美所动。
眼眸冷淡地垂下去问她话。
“你在躲朕?”
乌雪昭眼睫轻颤,尽量镇定地屈膝行礼:“臣女参……”
话没说完,后脖颈就被人揪住。
桓崇郁捏住她的脖子,冷声道:“起来。”
乌雪昭缓缓站起身,却没有直视天颜,甚至没挪动半分。
她的掌心沁出了薄薄的汗。
乌雪昭皮肤白且细腻。
哪怕桓崇郁只是轻轻一捏,也在她脖子上,捏出了一点红痕,他看着那处,眸光微暗。
因桓崇郁力道不大,乌雪昭恍然不知,自己皮肤红了。
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把眼前的问题给糊弄过去。
乌家的人都好糊弄。
她只要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就好了。
等他们絮絮叨叨地说完,也就没事了。
可天子不怎么说话,显然也不好糊弄。
她静静低着头,掌心上的汗,越发多,脸色却一贯的平静,谁也看不出她的紧张。
桓崇郁收回目光,淡声说:“抬头。”
乌雪昭闻言,缓缓抬起脑袋。
脖子上的红痕,比较靠下,她一抬起头,也就被衣裳遮住了,看不见。
桓崇郁这才瞧着乌雪昭,问:“背上还痒吗?”
乌雪昭想起庄子上的那一晚,唇角轻抿,随即轻轻摇头说:“谢皇上关心,早就不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