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过后,章兮兮坐火车从都灵前往佛罗伦萨,鸣笛中的火车一寸一寸地将她与都灵分离。此时再留恋夏漱石,只剩下不礼貌了,她唯一能做的,是继续踏上这段告别夏漱石,也告别自己过去的旅程。
车厢对面的位置上,坐着的是在给女儿讲故事的父亲,女儿指着童书上的图案问了很多不着边际的问题,父亲满腮的胡子,却一脸宠溺地温柔答复,偶尔抬头对章兮兮露出歉意的笑容,章兮兮微笑地摇摇头表示不介意。爸爸似乎仍旧有些抱歉,将手边的一束百合花递给了章兮兮,道:抱歉打扰到你,希望百合花能让你开心。
章兮兮没有拒绝,她接过然后笑着道谢。比起很多内敛的鲜花,百合花的香气四处飘溢,香得放肆香得痛快,像极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满眼都是勃勃的生机。或许在爱中长大的孩子,对爱的渴望反而不会那么浓烈吧?她总是试图在身边的人身上找到安全感,薛一笙、夏漱石,还有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来的爸爸。这一切都源于她曾经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无法从内心深处找到自己,才会格外苛求在旁人那找到自己,可谁都知道这样的方式只能解燃眉之急,无法一劳永逸。她在百合花的香气里,沉沉睡去。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空气中仿佛也弥漫着花香,章兮兮下了晚自习,踩着自行车到了家门外的巷子口,罕见地看见了一向不爱参与对她教育和培养的爸爸,章爸爸总是很疏离,不像是严父,倒像是个非常懂得分寸的职业经理人。该给的支持都不曾少过,但想要多一点亲近,那是从未有过的。因为生来便是如此,所以章兮兮从未觉得哪里不对劲。如今爸爸突然出现在她放学的时间段,还在等着她,她惊喜极了,乐颠颠地过去,章爸爸看见她过来,冲她笑了笑。她记得那晚路灯发着氤氲的昏黄色,还有那追光的飞蛾围着打转。
章爸爸大概说了下自己临时被派去出差,归期未定,云云,章兮兮不疑有它,只问道:爸爸,那我每个月两百块的图书钱跟谁要啊?我前几天看中了一本切利尼的传记,我打算在这个月买呢。章爸爸想了想,从钱包里取出了一沓钱,抽出了一部分给到章兮兮,章兮兮心情大好,觉得天降巨款,塞到了书包里,一边对章爸爸说道:我花完了怎么办?
章爸爸将行李箱推到车的后备厢处,顿了顿,道:那你省着点花。
章兮兮架好自行车,蹦到车后备厢,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帮爸爸放行李,一边回道:哦,那你可别告诉我妈你给我钱了啊。那一刻她只是被巨额零花钱冲昏头脑的人,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更别说能意识到帮助即将离开她的父亲搬行李这件事有多么荒诞。
章爸爸愣了愣,欲言又止地点点头,狠狠吸了一口烟,烟灰掉落在旅行包上,他也毫不在意,章兮兮掏出面纸给他掸了掸,章爸爸没抬头,仿佛是对着箱子说话,又说了一遍道:你省着点花,再见了啊。他连兮兮的名字也没有叫。
章兮兮有些不耐烦道:哎呀,我知道了、知道了,你早点回来不就行了。说着用胳膊肘捅了捅爸爸的臂膀,做了个鬼脸,她觉得难得能和爸爸如此亲昵。
章爸爸笑了笑,关上后备厢后揉了揉章兮兮的头,道: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高考是很重要,但人生里的很多事情,都很重要。
章兮兮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敷衍地点了点头,送爸爸坐上副驾驶的时候,看见司机是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女子,便热情地打了招呼,主动问了声阿姨好,对方愣了愣,露出礼貌又尴尬的笑容说再见。章兮兮退了几步让了道,冲着发动后远离的汽车跳起来挥了挥手道别。她想着自己得了一笔巨款,明天可以成为书店最有钱的人,开心到飞起。
章兮兮哼着歌走在自家的居民楼里,这里的居民楼有些年头了,人挤人,好在邻里关系还不错。但隔音效果很差,常常自家人吃饭,还能听见隔壁在聊天,有时候还能串上。这天晚上,一个普通不过的夏天闷热的夜晚,章兮兮听见了妈妈哭泣的声音,她觉得有点奇怪,加快步伐冲进家门,妈妈转过来的脸上,一瞬间充满了惊喜和期待,看见是她之后,惊喜和期待转瞬而逝,随后转身擦干了眼泪。
我在巷子口看见爸爸了,他去出差,要多久回来啊?
你见到他了?他是在等你吗?他是一个人吗?他跟你说什么了?
章兮兮愣住了,她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了。她回想父亲说的话和反常的小细节,她从前与爸爸虽然不那么亲近,但是今天却有些格外的亲近,爸爸还揉了自己的头,这是她记忆中难有的互动。可是这种亲近却带着某种怪异,但是怪异的点具体在哪,她当时并未意识到,可是现在回想,觉得无处不在。她突然想起开车的那个女人,控制不住地抖了抖,她似乎猜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份。
章妈妈以为她被自己吓到,赶紧上前安抚她: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你大概也猜到了,我不想再瞒你了,这些年,你爸爸其实对我们没有什么感情,现在他终于决定丢下我们了,今天刚办完手续,我我现在还是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没有当好妈妈,妈妈想要用你把他留下,但是没有用了,他也不会再次因为你留下了。
章兮兮这才彻底被吓蒙了,妈妈的解释直接将答案摆在了她面前,她连往好处想的机会都没有,就得面对这个赤裸裸的现实。其实她身边早就有同学家长离婚,在他们的身上并没有看出哪里特别,所以离婚在她眼里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看见妈妈的样子,尤其听见她说没有当好妈妈的时候,她突然很惶恐,很怕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她生硬地拍了拍妈妈的肩膀,撒了一个谎道:我碰见了爸爸,他让我跟你好好的,他说他会回来的,他他是一个人走的,我没有见到别人。
章妈妈抱着章兮兮哭了,章兮兮想她需要这个谎言,有时候谎言可以解决问题,哪怕是短暂的,虽然她知道这是个非常不聪明的解决办法,但是她想要安抚她,此时此刻,她除了撒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与此同时,她还很自责,因为妈妈说她无法将爸爸留下,一定是当女儿的不争气才会这样,她想到自己成绩普通长相普通甚至连爱好都普通,愧疚感更加重了,她好像无法成为一个让父母自豪的孩子,她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这个夜晚一样,凭什么索求爱呢?完全是个累赘。
章兮兮爸妈离婚的事情,很快就被周围人知道,陆展信也好几次小心翼翼问了章兮兮几句,章兮兮也懒得搭理他。薛一笙帮她分析问题,认为反正平常章爸爸也只出现在她考试考不好的时候,扮演的角色是和妈妈一起训她而已,如今少一个人训她,也不是什么坏事。章兮兮觉得薛一笙分析得对,将前一天夜里的失落自责深深埋进了记忆深处,然后告诉了她父亲留了一笔巨款给自己的事情,这下子就更验证薛一笙分析的,她并没有什么损失,毕竟长辈们只是夫妻散场,父母这种身份,法律才不会让他们摆脱呢。薛一笙夸赞章兮兮条理清楚有理有据,章兮兮又开心了起来。
中午时分她去了一趟书店,买下了那本切利尼的自传《致命的百合花》,定价二十三块八,店家就进了一本,还夸赞了一下章兮兮的眼光特别,其实心里很懊悔怎么就进了这本冷门书,何年何月能卖掉,还好有个爱书的狂热分子。离开书店的时候,她在门口见着夏漱石和居南川正在停自行车,夏漱石同班的两三个女生买完教辅资料出来,一拥而上与夏漱石打招呼:真题集就剩下一本了,我给你也买了。中间的那个女生,戴着墨绿色发带,笑意盈盈地将真题集塞进了夏漱石的车篓里,居南川吹了个口哨,女生的闺蜜们也跟着起哄,这让章兮兮装不了看不见。夏漱石刚要向章兮兮走来,同班的女生又抢先一步,夸道:你的耐克鞋好帅,特别适合你。
章兮兮的目光落在了夏漱石的耐克鞋上,那女生又道:我也买了一双篮球鞋,你下次打篮球教我呀?章兮兮看见那女生那双很有型的篮球鞋,和校服很搭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泛白的帆布鞋,发现左脚的鞋子边沿有点开线了,赶紧动了动,随后开了单车的锁,准备走。只听见夏漱石对那人说道:我就随便穿穿的,我平常不爱打篮球的。夏漱石的车滑到了章兮兮面前,从她的车篓里取出她刚刚买的书,道:等会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啊?
章兮兮没什么心思与他打闹,从他手里抽走刚买的书道:别弄坏了,最后一本了。放好了书才回答他,我作业本落家里了,我中午要回去拿,回家吃。
夏漱石点点头,还要说什么,发现章兮兮已经骑远了,只好作罢。
章兮兮中午回到家,她听见妈妈正在和姨妈打电话,大概内容是要借八百块钱,其中两百块钱是要留给章兮兮买书用的,大意是从前章爸爸都会给章兮兮买书,这会儿她得承担这个费用云云。
以前因为买书的事情,爸妈没少吵架,章妈妈认为她不应该看课外书,要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尤其是数学上,毕竟考上了好大学随便她怎么看,章爸爸却认为反正也得放松休息,看看课外书挺好的。夫妻俩为这事儿吵过好几次,也上升到对对方的价值观的否定上,结果是章爸爸偷偷给。如今看来章妈妈一直是知道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章兮兮有些愧疚之前对母亲的误会。她等到妈妈挂了电话才进门,装作刚刚回家什么都没有听见。
章妈妈见她回来拿作业本,数落她粗心大意,这回她没有顶嘴,默默地拉开椅子坐下和她吃饭,母亲的脸色突然有些歉意,对她道:你等等再吃,我给你煎个荷包蛋吧。她这才发现,桌上只有一盘炒豆芽,看见妈妈转身去厨房后,她突然觉得狭窄逼仄的客厅突然变得格外空旷,桌上的那一盘豆芽格外醒目,刺痛着章兮兮的眼睛。原来平常妈妈中午吃的竟然只有这个,看着妈妈一脸憔悴却还在为她煎鸡蛋的侧影,章兮兮突然忍不住偷偷哭了,又怕被妈妈发现,一边哭一边抹。
母女俩对坐着吃饭,从前也有过很多次这样的光景,她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和父母讲述一天的趣事,她所有的特长都用到了讲故事这点上,仿佛再平淡无奇的事,她都能找出有趣的点,惹得家人哈哈大笑。她觉得她是被需要、被爱、被关注、被肯定的,哪怕数学不及格,哪怕平平无奇,但是那短暂的其乐融融的时光是她最喜欢的。如今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很自私,妈妈只煎了一只荷包蛋,自己舍不得吃,只给了她,而她竟然只考虑家里空荡荡,并没有第一时间共情失去了丈夫的妈妈。她夹了一筷子豆芽,做了一个决定把书退掉。然后把爸爸留给自己的巨款都给妈妈。
章兮兮吃完饭忙不迭地离开了家,来到了书店。她踌躇地来到书店老板的收银台前,思考着如何跟对方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要把书退了的话,老板有些吃惊,从柜台后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番,道:你是不是中午就看完了,现在拿来退?
章兮兮赶紧摇头解释说没有。
书店老板很不高兴:我们这又不是图书馆,不给退。抬头看见章兮兮局促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算了算了,退一半钱给你啊。
章兮兮松了一口气,谢了对方,将书恋恋不舍地递了过去。等她接过钱,一转身看见了夏漱石的那位同班女同学,她手里拿着一沓精美的笔记本过来结账,目睹了全过程,脸上带着看热闹的表情,随后道:我叫史慧,你是夏漱石的初中同学章兮兮对吧?
章兮兮看了她一眼,觉得此人身上写满了来者不善四个字,转身就走。对方见她要走,索性不买了,追了出来,道:你是不是喜欢夏漱石?
章兮兮转身回道:关你什么事?
史慧笑道:当然关我的事情咯,因为我也喜欢他啊。她顿了顿,又道:你有没有看学校公告栏啊?
章兮兮摇了摇头。
哦,那你进学校门的时候就能看见了,我获了奥数银奖,夏漱石获得了奥数的金奖,我们的照片都贴在公告栏里呢。
那又怎么样?章兮兮丢下一句话,就往自行车旁走去。
史慧快步上前,不小心踢到了她的自行车,道:你怎么骗人家书看啊?这算是小偷,还是骗子呀?
章兮兮脸憋得通红,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弯下身想扶起自行车,就在弯腰的一瞬间,她看见了夏漱石从那家小书店里走了出来,直愣愣地看着她,显然他目睹了之前的一切。比起被这个不讨喜的史慧冷嘲热讽,她更在意的是夏漱石知晓了她的捉襟见肘,那可怜的自尊心和小傲娇,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只剩下了耳根子发烫。
章兮兮看着夏漱石,心情复杂,她只使劲地抿着嘴巴不让眼泪掉下来,谁知夏漱石上前帮她扶起自行车,刚要说话,章兮兮却道:你走开。声音很低却不容拒绝,说完这三个字,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掉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她立刻伸手去擦,擦了两下,醒悟过来这是夏漱石的手背,赶紧将他的手指头从车把手上掰开,抢回自行车,用力地踩向学校,面对这样的困境她毫无招架之力,除了逃离,别无他法。
只是经过学校公告栏的时候,她控制不住地瞥见了夏漱石和史慧并排的照片,那样的优秀那样的般配,她心里憋得慌,实在忍不住地哇的一声号啕大哭了出来,引得路人侧目她也管不上了,就是委屈、就是想哭,一边骑一边放声大哭。
走读生的晚自习每天两节课就结束了,这段时间章兮兮没有和薛一笙一起回去,她决定从今天起发愤图强,和住宿生一起多上一节晚自习。她努力地做题,想不明白就背答案,她把解题思路一步步地默写出来,她相信笨的人也有笨的方法。她背题背得头昏眼花,走向车棚的路上,都在看着答题本,有时候太急背不出来,就忍不住又哭了,但是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背,就这样哭哭啼啼抽抽噎噎一路走到了停车棚。
走读生早就走光了,车棚里只有她的车孤零零地停在昏黄的灯光下,像宇宙里最后的一颗星。她将答题本放进车篓前,看见了车篓里有一本被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她好奇地拿起来,缓缓打开牛皮纸,映入眼帘的正是那本她退掉的《致命的百合花》,她以为是自己眼花,拿起来翻开,扉页上夹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头写着:
只有充满勇气的自己
才会等来一场文艺复兴
熟悉的字迹,让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和慌乱,让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内心情绪的她,突然感觉到了春暖花开季节的温暖,仿佛宇宙都不再空荡荡了。不远处响起了一声俏皮的口哨声,她循声望去,只见夏漱石斜挎着书包,踩着自行车,披着路灯的光,宛若宇宙里的另一颗星星,一路冲到了她面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单脚撑着自行车停在她眼前,他想要一如既往地拽她辫子,刚一伸手,又缩了回去,转而挠挠头,装着不耐烦道:哎,章兮兮,你不要哭唧唧的,再这样下去,你就会变成脏兮兮的。章兮兮被他逗乐了,捧着书,又哭又笑。
很久很久以后,章兮兮回想与夏漱石有关的记忆,那个朴素的车棚的晚上,他披着全宇宙的光向她而来,诠释着刻骨铭心四个字。他们的小半生都重叠在一起,他们爱过,他们闹过,他们哭过,但归根结底,他们在各种时光里,相依为命,一起长大。事到如今,他们正在各自老去。
火车到站了,女童的父亲叫醒了章兮兮,章兮兮赶紧表示谢意,起身拿了行李排队往外走。被父亲抱着的女儿,指着章兮兮怀里抱着的那本书,问道这是什么?章兮兮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捧着的那束百合花道:这是一个叫作切利尼的人的故事。
出站后孩子的爸爸笑着与她告别:欢迎来到百合花的城市佛罗伦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