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师门十来天,让雁回最难过的有两件事,一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法每天蹭到张大胖子做的大锅饭,二是穷。
雁回打小便知道穷的可怕,后来被凌霄收为徒弟之后,辰星山每月打发她一两月银,像按时吃的定心丸,将她那颗怕穷的心定了下来。但雁回被驱逐之际,她这些年存在辰星山库房里的银子尽数被扣,她净身出山,师门连把剑也没留给她。于是下山之后的雁回几乎是穷神附体,连买个包子的钱都没有。可现在事情有了转机,在山下友人的指点下,雁回找到了赚钱的法子江湖侠义榜。
雁回去瞅榜单的时候,恰好碰见一个富豪之家张贴了一个榜首任务:寻回被百年蛇妖抢走的传家宝,赏八十八两金!
八十八两金!够买好几个张大胖子屯在院子里给她一天照十二个时辰做饭吃了好吧!雁回眼睛都看绿了,自是想也没想就将榜揭了下来。一百年的蛇妖算个什么,想她当年初遇前任师父时,还辅助他杀过一千多年的藤精呢!
雁回找友人借钱买了把桃木剑,就赶到这铜锣山里准备杀妖取胆了,她本觉得这是个极简单的任务,但!说好的妖气冲天杀人不眨眼的巨型蛇妖呢!倒是出来啊!来吓吓她啊!
她在这山里逛了五六七八天了,连个聪明点的猴子都没瞅见一只,可见此山灵气贫瘠,雁回觉得但凡那蛇妖有点脑子,都不会待在这个地方修炼。
雁回找得几乎绝望,眼瞅着又到中午,肚子又饿了,她一甩屁股坐在一根大树根上,狠狠叹了一声气。此时此刻,她最想念的人,莫过于张大胖子。
雁回正叹息之际,忽觉屁股下的树根动了动。她一愣,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坐着的哪里是树根,这分明就是布满了鳞片的蛇皮!
妖气在身后弥漫开来,雁回转头,但见身后水桶粗的蛇妖正用一双猩红的眼睛盯着她吐信子。
雁回立即弹起来,刚拔了身后的桃木剑,那蛇妖尾巴便往她身上一缠,张口就对她咬过来。雁回不避不躲,在桃木剑上拈了个咒,一剑捅进蛇妖嘴里。可蛇妖嘴之大,竟然一口把她整个剑吞了进去!要不是雁回胳膊缩回来得快,只怕现在连胳膊也没了。
雁回大怒:你倒不客气,这剑可是我借钱买的!
蛇妖哪听雁回废话,只将雁回缠了一圈又一圈,它浑身的肌肉都在使力,意图把雁回活生生地挤死。
雁回痛失桃木剑,悲愤非常,也不躲它,拼出一身灵气和蛇妖硬碰硬,只听她一声低喝,周身灵力爆出,生生将蛇妖震开。
蛇妖受了重创,在地上胡乱转了两圈找了个方向要跑,雁回飞身上前,扑到它背上,两条腿死死夹住它的七寸,抱住它的脑袋,手上聚积灵力在它脑门上狠狠抽了两巴掌:把剑给我吐出来!
蛇妖吃痛,仰起了头,意图将雁回甩下去,但却没成功,反而让气恼的雁回又狠狠抽了它两下,蛇妖咽喉动了两下,终于咔的一声,将雁回的桃木剑吐了出来,雁回身形一滚,捡起地上桃木剑,蛇妖趁机要跑,哪想雁回动作极快,她迅猛地一回身,桃木剑便精准地刺透它的鳞片,将它尾巴钉死在地里。
蛇妖仰天痛啸,声音惊飞了山中群鸟。
雁回这才舒了口气,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衣裳,她迈着得意的步子走到蜷成一团的蛇妖面前,俯视着他:怎么样,服不服?
蛇妖痛得浑身颤抖。
雁回在他面前蹲下:老实和你交代吧,我和你也没什么仇,不想对你下杀手,你偷了周家的传家宝可是?还回来,我就放你走。
你想要什么?蛇妖倏尔开了口,是个意外好听的男声,周家给你钱让你来找宝物?我愿给你三倍钱财
什什么!
妖怪竟还知道贿赂一说!
而且三倍啊!可以买好几打张大胖子了呀!
雁回几乎是在这一刻就毫不犹豫地动摇了!她呆住,并不是在思考要不要答应蛇妖的条件,而是在琢磨周家赏钱乘以三到底有多少,然而在她用她可怜的算术能力算出个所以然之前,那蛇妖却是等不及了。
它倏尔身形一动,那条被雁回钉死的尾巴竟是拼着被一分为二的痛楚,猛地向雁回抽打过来。雁回满脑子都是黄金宝宝在爬,这时只觉耳边风声呼啸而来,紧接着她脑袋一痛,被狠狠地抽在地上。
她爬起来,一脸的血,还没站稳,蛇妖猛地扑了过来,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
雁回感觉到了毒牙咬破肩颈的痛楚,紧接着她半个身体都没了知觉:就不能好好做生意吗?雁回咬牙,指尖法力一凝,火焰登时绕着蛇妖全身烧了起来。
小丫头竟会驭火之术!烈火炙热,将蛇妖烧得仰天长啸。
雁回倒在地上,恨得牙痒:不识货,本姑娘岂会用那些低等法术?跟着她话音一落,蛇妖浑身的火焰烧得更强,它痛楚更甚,当即不敢再缠着雁回,带着一身灵火仓皇而逃,很快便在树林中消失了踪影。
做人果然不该贪三倍赏钱没了,现在连原来的赏钱可能也拿不到了
雁回心头一阵血恨,她捂住肩膀,以法力凝住肩头的血,但这却无法阻止那蛇妖的毒在她身体里面到处乱窜,不一会儿,雁回便觉得心跳加快,快得像疾驰而来的马蹄,让她浑身处在一种难忍的燥热之中。她感到极致的口渴,甚至连毒素会不会因为运动而扩散也顾不得了,她急急地往前走,欲寻找水源。
雁回自幼修的是火系的法术,从小身体比别人热一些,忍受热的能力也比别人强许多,但这次却和以往的热不同,即便是前段时间被关在焰火洞受罚,她也没有感觉到身体有这般炙热的痛苦。
不知跌跌撞撞地走了多久,雁回终于看见前面有一条小河在欢乐地奔腾。一瞬间的希望让她的身体好像又有了力量似的,她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去,却忘了河边石头都是长了青苔的,滑得不行,她脚一歪,一头就滚进了河里。
冰凉的水没有缓解她体内的燥热,她把脑袋浮出水面喘气,却觉得她的眼睛已被体内的灼热烧得迷迷糊糊看不清东西了,脑子也越来越糊涂。她好似看见很多年前师父把她带回辰星山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颈项,抓住了脖子上的一个吊坠,那吊坠正是那日她离开辰星山时,捡起来的玉簪残玉。恍恍惚惚间,雁回好像看见那个纤尘不染的仙人用自己的簪子帮她挽好了披散的头发,她好像听见他还在自己耳边说,从此以后,他做了她师父,她就不用再害怕被人欺辱,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再颠沛流离。
可看看她现在这样活似被人抽得一脸葵水般,狼狈不堪
在浮浮沉沉之间,雁回浮现了无数的想法,但这些想法最终被终结在几句带着乡音的对话当中:
这是个女人叻!
打哪儿来的啊?咋在河里?
不知道,被水从山里面冲出来的。咱把她叉起来吧,拿去卖了。
哎对,拿去给萧家婆子的傻孙儿做媳妇儿正好叻!
对对对
等等等!
什么傻孙儿!什么做媳妇?什么对对对!
不要随便帮人做决定啊!
可不等雁回有所反对,岸上的人一棍子叉下来,捅错地方,直接戳到她脑袋上,将她给生生戳晕了过去,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雁回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有点漏光的屋顶。她动了动,发现胳膊和腿都被绑着。好笑,拿这种普通的绳子就想绑她?当她这些年在仙门吃的都是屎吗?
雁回不屑地哼了一声,手上一用力
然后她呆了。
难难道这些年她在仙门吃的真的都是屎吗?
竟然没挣掉!
她使了更大的劲儿,连脚趾头都抓紧了,但还是没挣掉
雁回大惊,连忙往体内一探,顿时淌了一背的冷汗:她的修为,她的内息竟在一夕之间全、都、没、了!
雁回惊愕之际,一个满脸皱纹,双眼浑浊的老太太走到她面前,伸手就往她脸上摸:摸着是很水滑的姑娘。
雁回往后躲了躲,老太也不再继续摸,一双浑浊的眼睛弯了弯:大福会喜欢的。
一定会喜欢的。
一个略尖细的妇人声音在一旁响起,雁回扭头一看,发现旁边走过来了一个穿着鲜艳的中年妇人,妇人满脸堆笑,我家男人捞她可费了不少工夫呢,一身衣服呀都在河里打湿咯,差点没掉进去。您这个数买她,不亏的。
萧老太点了点头:以后就望周家婶子帮我大福看着下这个媳妇啦。
雁回在脑子里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被人捡来卖了啊!想她下山身无分文的,自己都没舍得把自己给卖了,这算哪根葱居然敢帮她做了主!
雁回怒不可遏,两条腿一起抬起来,对着周氏蹬去,径直将她蹬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哎,我的老天爷!周氏转过头来惊讶又愤怒地瞪雁回:你敢踢我!
你敢卖我,我为何不敢踢你。说!把我卖成多少银子!
妇人气笑了:嘿,这当口了还关心这事儿的姑娘可真让我开眼界。
萧老太在一旁着急地问:小姑娘醒啦?
醒了,松绑,放我走。
走什么走。周氏斥道,人家萧婆婆看你可怜,孤身一人的,也不知怎么被河水冲到这里了,打算收了你去做她家孙媳妇呢。保你后半辈子有男人养!
呵,我是孤身一人没错,但谁说我要男人养了。雁回不满,给我松开。
这嘴倒厉害。周氏冲门外招了招手,立时有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将雁回胳膊给架了。
雁回挣了挣,果然没挣脱。她干脆也不挣了,就冷冷地将周氏看着。
周氏笑着对萧老太说:萧大娘,你放心,才拐来的姑娘都是有点脾气的,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有的是法子收拾她们,我把她给你关柴房里去啊。
雁回冷笑,敢情还是个人贩子的惯犯。
两个大汉将雁回架了出去,可雁回虽然法力没了,但身体还是倍儿棒,耳朵一动就听见屋里周氏给萧老太咬耳朵:喏,这药她吃了就浑身没力气,跑不了的。你把它混在饭里,晚上让阿福给她吃。她要戒心重不吃饭呀,你就饿她两顿,这一般姑娘到那种程度,即便知道饭里有药,为了活命啊,也是会吃的。但这姑娘性子我看比较烈,你就等她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给她混粥里喂她
雁回听得心惊,但无奈如今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任由那两个壮汉将她架进了柴房,毫不留情地把她往草垛子上一扔,唬她:想少吃苦你就乖乖的,进了这个村子除了死了的,没哪个能跑得出去,早点认命!说完咚的一声关上了漏风的柴门。
雁回在草垛子上动了动,摆了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姿势。她看看这四周,再看看自己手脚上的绳子,心里唯有一个想法:还好她现在这窝囊德行没让子月看见
萧老太果然听了周氏的话,一整天没给她送饭吃。
到了雁回能透过漏风的屋顶看见外面的月亮和星星的时候,她的肚子咕咕咕地叫了一长串声音。
雁回一声叹息,磨蹭到柴房门边,一边拿脚踹门一边大喊:你们不是要把掺了药的饭给我送进来喂我吃吗?说好的掺了药的饭呢?说好的喂我吃呢?!你们倒是言而有信一点啊!饿死人了!她喊得大声,震得房上的灰落了几点下来,沾到她鼻子下面,惹得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喷嚏。
便是在她这几个喷嚏的时间,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明月光,亮晃晃,一个少年的身影立门框。雁回看着面前这清瘦少年有些愣怔,粗布麻衣的打扮彰显着他生活的清贫,然而在逆光中的那张脸,却是出人意料的漂亮。
是的,漂亮。尤其是那双好像承载了星光的眼睛
扑通!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雁回忽然觉得自己心脏强烈地跳动了一下,紧接着,像是错觉一样,雁回好似听到了自己如同脱缰野狗般越来越疯狂的心跳。
扑通!扑通!
她这如疯狗一般的心跳,难不成是因为她对这清瘦的少年郎,一见倾心了?
雁回为自己的心跳呆住了很长的时间。但让人不解的是,雁回已经从漫长的失神里面走了出来,而这个少年却还是直愣愣地盯着她。
雁回又是一愣,随即愕然,难道这小子也对她动心了?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先前又是泡水,又是在柴堆里满地滚的,不知有多狼狈,这样都能让少年郎对她动心?
雁回窃以为,大概是自己脸太好。
然而渐渐的,雁回发现这小子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不对劲了他眼眸的光太亮,他盯着她,就像鹰隼盯着兔子,饿狼盯住肥羊,就像一个死囚,盯住解开他枷锁的钥匙。
喂。雁回唤了他一声,好似撞醒了他的梦似的,少年眨了眨眼睛,散掉那灼人的光芒,眼眸一转,不再直视雁回的眼睛。
雁回的视线却一直将他盯着:你是就是那萧老太的孙儿?
这少年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身形瘦削,脸色不知道是因为常年生病还是饥饿,泛着一些苍白,唇上甚至还带着乌青色。他垂着眼眸,只专注于手上的事,神色安静得与方才全然不同。
少年不理她,自顾自地端着碗走了进来,在雁回面前蹲下,将手上的三个碗一个一个放到地上。
雁回不解,不是说萧老太的孙子是傻的吗,可刚才这小子的眼睛里看起来怎么那么多戏?
喂雁回话音刚开了个头,少年已经放好了碗,起身打算出去了。
雁回愣了一瞬,目光在地上的米汤、咸菜和馒头上一晃而过,登时急得什么都忘了,连忙冲着少年的背影急唤:等等等等!你就这样放这儿了?我还被绑着呢,你要我拿嘴捅吗?
倒好饲料就走人,喂猪啊!
少年脚步一顿,思索了一番,复而又走回来,在雁回面前蹲下,然后端起米汤递到雁回嘴边,雁回确实饿极了,就着少年的手,两口就将米汤喝了干净,然后十分不客气地开始使唤起人:馒头卷点咸菜。
少年被这声吩咐喊得眉梢微微一挑。
此时雁回却是没工夫在乎他,只顾着盯着碗里的东西:快点啊!
少年不吭声,但却蹲了下来,照着雁回说的做了,馒头卷了咸菜,喂进了雁回嘴里。
雁回也不讲究,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大馒头,待肚子有了点底,这才有工夫将注意力从食物上面转开。她嚼着馒头,拿眼神瞥了一眼正伸了手将馒头递到她面前的少年,此时的少年目光平淡,看起来说不上傻不傻,但至少没有刚才那样目光慑人的劲儿了。现在他就像个普通的山村少年,普通得以至于让雁回都开始怀疑,刚才这小子眼睛里的精光都只是她的臆想。
雁回对少年免不得在心里留了几分底,然而,不管她怎么留底,她现在无法否认的是,这小子着实生得漂亮。月光自头顶破木板的缝隙里洒了进来,落在少年脸上,雁回一口接过少年手中递来的食物,吃掉。
她在心里嘀咕,以她自幼阅遍辰星山无数师兄弟成长史的眼光来看,待这少年长大,五官长开,身体结实后,他绝对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啊,拐去小倌楼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咳嗯。雁回清了清嗓子,小子,你奶奶将我从那丧尽天良的人贩子手里买来,是给你做媳妇的,你可知道?
见雁回不吃了,少年将手里剩下的半块馒头放回了碗里。
你奶奶年纪大,看着可怜,我不好骂她,但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买卖可是会遭天打雷劈的,为了你奶奶好,你且帮我把绑松了,让我走了了事。
少年垂头开始收拾碗。
别走!雁回一咬牙,道,实话和你说了吧,我是修仙的,追了条百年蛇妖到这里来,蛇妖被我打伤了,他走不远,很可能还躲在你们这铜锣山的哪个犄角旮旯里,指不定就变成你们村里的哪个人,混在你们之间,天天吸你们身上的气,你不放我走,没人对付他,到时候倒大霉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少年收拾碗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眸中光华流转了一瞬,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往外走。
什么反应都没有,这比反驳更让人感觉不爽,雁回被绑了一天,强力压住的火气霎时就点着了:喂!你到底是傻,还是哑啊?
依旧没反应,雁回怒了,呵斥:站住!还有半块馒头!姐姐还饿着呢!
少年脚步一顿,略一琢磨,倒是真拿了半块馒头,回来蹲到雁回的面前,像之前那样喂给她吃,雁回看了眼他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手,一张嘴就咬了上去。
少年手微微一动,看来是想往后撤,但最后却是稳住了没动,任由雁回一口将他的拇指连带馒头一口咬住。
牙齿用力,雁回声音含糊,但却有力道:放唔走!唔然,嗷断!她咬着少年的手往后仰了仰脖子,方便自己去观察少年的神色,然而出人意料的少年神色依旧平淡无波,他从上而下俯视着她,许是角度的问题,在少年的目光之中,略带了几缕嫌弃。
没错,嫌弃。
其实雁回也是打心眼里嫌弃现在的自己,以前和子月斗得再不体面,她也不至于用咬人手指这种小孩打架的招数来解决问题啊!可现在雁回神色一狠,将内心角落里的那点自持身份的骄傲一脚踹开。
我真咬断哦!雁回说:唔真嗷断噢!现在,唯一能让雁回感到庆幸的,大概只有这里没有辰星山人这件事了吧雁回心里感慨着自己当年风华不再,然而这里咬了半天,她咬肌都酸了,被她咬住大拇指的人却一声痛也没叫。
如果她没感受错的话,她现在嘴里尝到的这股腥甜味应该是少年手指流出来的血,而不是她的牙龈出血吧!为什么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却如此能忍痛!说好的十指连心呢!倒是连他心啊!倒是让他痛啊!
雁回几乎想挠墙,便在这时,少年的手忽然动了动,却不是在用力挣脱雁回,而是就着被咬住的那只手,不管大拇指,只动了其他几根手指,抚摸上了雁回的脸颊。指尖触及雁回脸颊的那一瞬间,雁回似有种被天上的闪电摸了一下的感觉,麻麻的热热的,一直蹿进心里。
扑通。她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不会放你走的。他终于开口对雁回说了第一句话。少年的声音好听得像山间冷冽的清泉,但语调却有几分暗藏的阴森,有着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诡异感。
雁回一时愣神,牙关松开。
少年抽回了手,将拇指在雁回衣摆上擦了擦,他道:奶奶不会放你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又没让雁回感到有什么不妥。
不过等等
你为什么要把血和唾沫擦在我身上!
少年抬眼看了雁回一眼,这次雁回绝对没看错,他眉梢微挑,神色微带鄙夷:不是你咬的?言罢他端了碗便出了门去。
雁回看着重新关上的门,嘀咕:这小子绝对不傻吧!绝对不傻啊!他还会反讽我啊!
将空碗端到厨房,少年透过厨房的窗口望着天上的明月,神色间哪还有半分呆滞,一双月光照不透的眼眸里宛如藏着万丈深渊,住着炼狱妖兽。他低头看着自己拇指上被咬出来的伤口,倏尔冷冷一笑:走?你可是我的
少年离开后,雁回将这个看起来就谜团重重的少年琢磨了一会儿,但现在委实不太了解他的情况,实在也琢磨不出个什么东西,想着想着没有结果,她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然而她这一觉却睡得并不踏实。
柴房对面鸡圈里的鸡打从丑时就开始叫,咯咯咯喔喔喔的,吵得她心烦气躁,完全睡不着。辰星山里不是没有鸡,但辰星山的鸡到底也算是半只仙鸡,人家自持身份甚少打鸣,哪像这破公鸡
雁回拿脑袋往稻草堆里钻了钻,把头埋起来,但哪能挡得住声音,她心里暗暗地恨,待有了机会,她一定要把这窝鸡全都炖了才算完!
天亮了后,鸡到不怎么叫了,她继续睡大觉,却又被一只干枯粗糙的手给摸醒了
雁回一睁眼,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还有一双浑浊的眼睛,一身的灰败气息几乎压得雁回窒息,她打了一个寒战,往后一缩:走走走,我不想看见你们,不想看见你们。
雁回在入仙门之前,打小就能看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小时候怕得要死,后来拜入凌霄门下后,凌霄给她画了符,寻常小鬼便再沾不了她,再加之她自己也有了点道行,碰见这些物什倒也没那么怕,只是这大清早就往身上爬的还是让雁回起了一身冷汗。
她把头往草堆里埋,却听得一身苍老的叹息:小姑娘,吓到你啦?
听到这个声音,雁回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买了她的萧老太,而不是以前那些不请自来的家伙
雁回转头,压下方才惊悸,用肩膀擦了擦脸:老太,你买我是做你家媳妇的吧,但你这样动不动就摸我是几个意思啊?
萧老太笑道:高兴,老太婆心里高兴啊,我家阿福的媳妇。她说着这话,脸上的褶子都笑出了弧度,雁回转头一望,柴房门外,背后晒着太阳的少年在那儿杵着,看起来是傻傻的,全然没有昨日反讽她时的那股精明劲儿。
雁回清了清嗓子:老太,你这样买媳妇是不行的,你看你昨天还好绑的是我,我皮糙肉厚不嫌痛,这要换个别的姑娘,今天你看到的就是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了。这买卖损阴德的,不能做。我也不是个能嫁人的女人,你把绑给我松了,待我养几天身体,有了气力,你给那人贩子多少钱,我去给你抢回来。
说到这个,萧老太太一叹,又咳了两声:我知道,老太婆我自是知道这买卖损阴德啊,但姑娘,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多久,咳咳
雁回看得出来这萧老太命不久矣,她身上死亡的气息太重了,重得让雁回都觉得呛喉。
要不是家里没个人照顾阿福,老太婆说什么咳,说什么也不能在最后关头做这个孽啊!可我不作孽,阿福要咋办啊,小姑娘,你就看在我可怜的份上,安心留下来吧,阿福老实,等认熟了你,会对你好的。
雁回嘴角一抽,先把阿福是不是真老实这事儿放到一边,道:老太太,你家可怜,你家阿福可怜是没错,可你也不能强迫我跟你们一起可怜啊。而且你指望我照顾他不如指望老天爷天天掉馅饼养活他来得比较实在。
老太默了默,又叹了叹,最后拍了拍雁回的手:晚上我请了乡亲们,让你们拜堂。
什雁回惊骇,盯着老太太出门的背影喊: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你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吗?不算算吗!我克他怎么办!
少年阿福面无表情地把柴房门拉过去,关上门的那一刻,雁回发誓,她在门缝里,看见傻子阿福,俯视着她,勾了勾嘴角,勾出了一个极浅,但却十分不怀好意的冷笑
他笑她?他妈的,这铜锣山里全村的人都是瞎的吗!这叫傻!这叫傻?村里的人才傻吧!
雁回气得不行,挪过去蹬了两脚门板子:早饭送来了再走啊!
雁回在柴房继续待了一天,直到傍晚的时候,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里忽然就热闹了起来。其实要真算起来,这也根本不是什么热闹,雁回听了听声音,辨出外面差不多来了二十来人,这要是她法力还在,轻轻松松就可以搞定他们自己跑了,但
雁回往身体里一探,依旧内息全无,那蛇毒倒还当真有点厉害。想到这个,雁回再次把思绪放到那个叫阿福的傻子身上。
村里人都公认他是个傻子,想来自幼便是个痴傻之人,可如今雁回怎么瞅怎么觉得他不是个傻子,甚至还有点阴险算计的模样。能使一个傻子突然变聪明了,雁回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他被妖怪附了身这个可能。而这铜锣山灵气贫瘠,能在这里修行的妖怪,雁回再想来想去,恐怕也只有前天被她扎了一剑的蛇妖了。
她还在琢磨,要怎么在她没法力的情况下去对付这个蛇妖,柴房门吱呀一声响。是昨天那个人贩子周婶进了柴房,她一脸堆着假笑:恭喜恭喜呀!
雁回斜眼看她,她将雁回扶了起来,熟练地把雁回的手腕又绑了一道,然后像牵狗一样,留了一截长绳子牵在她自己手里握着,随即她将雁回脚上的绳子割断。
跟婶婶走吧,婶婶带你去拜堂。
她拽了雁回的绳子要将雁回拉出去,雁回站在柴房门口,没动。
周婶嘴角的笑变得有点阴狠:小姑娘,你别想耍花样,我做这门生意也有几年了,进了这村子的,没有能出去过的,识相的,就乖乖给我出来拜堂,不然,我可不像萧老太那样客气!你在动什么心思我可都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你知道我的心思?雁回斜眼瞥她,你知道还不拿块布来给我把头盖着。
周婶一愣,脸上的阴狠没有收得回去,错愕已浮上面孔,显得有点滑稽:什么布?
红盖头!遮羞布!被这样牵出去,本姑娘嫌丢人!
周婶显然是没想到雁回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在在意这种事情。她愣了好久,不耐烦地将雁回一扯,硬是将雁回拉了一个踉跄:穷讲究,今天就是让你认人的,以后全村子的人都帮周阿福看着你,看你跑哪儿去。走!
他妈的!竟是一山的强盗!
雁回只觉内心愤怒非常,一个没忍住,一抬脚对着周婶的屁股就是一脚,将她狠狠地踹出了柴房,迎面跌成了狗。
哎哟哟!哎哟哟!摔死我了!周婶还在地上就疼得惊声叫唤。她这一叫,院子里的人全部都往这边看了过来。雁回自己踏出房门,头发在身后一甩,一身狼狈却依旧背脊挺直,她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显然,大家都被她这个出场震住了。包括周婶养的两个五大三粗的打手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雁回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傻阿福身上,他在所有人身后站着,还是那身粗布衣裳,但见雁回盯着他,他便也直勾勾地将雁回盯着,眼睛微眯,目光带考量,哪有半分傻样。
雁回冷哼:本姑娘自己走,谁准你拽我了?
这个蛇妖上了阿福的身,那现在赶她走,她还不能走了呢。他身上可是揣着让她发家致富的八十八两金呢!
雁回不卑不亢,目不斜视地穿过所有怔愕的乡民,径直走到阿福面前。在所有人的目光跟着雁回一同转到阿福这边时,阿福眨了眨眼睛,眼底的考量与算计霎时消散无踪。
可真是会演啊。
雁回双手一抬,手上那根绳子甩着抽了阿福一下:来,牵着。她发号施令,阿福看了绳子一眼,伸手牵好了。雁回继续道,过来拜堂。
任谁都没想到,这个从河里捞上来,像做买卖一样卖出去的女人,竟然是这样嫁给这个傻子的。活像她才是买人的主一样,气势汹汹财大气粗
闹了这么一出,萧老太在吃过饭之后就将乡里乡亲们送走了。
雁回在新房其实就是阿福住的,只比柴房干净了一点,外加摆了个床的房间。雁回在床上坐着,耳尖地听到门外萧老太在跟阿福交代:
这小姑娘性子烈,你得先亲亲她,安抚下她,然后摸摸她,把衣服脱了,动作轻点,别伤着她。但她若反抗狠了,你也别让她伤着你。实在没法了,你就叫奶奶,奶奶去帮你和她说说。等过了今晚,就好了。
雁回听得又好笑又好气。一边觉得这老太太为傻子真是操碎了心,一边又觉得这老太太为了让孙子给她传宗接代也真是自私到了极点,令人可怜不起她来。只可惜,老太太怎么算也没算到,这傻子,早已经不是她的那个宝贝孙子了。
吱呀一声,旧木门推开,阿福独自走了进来。
老太太还站在外面,伸着脑袋往门上贴。
雁回瞥了一眼,权当自己没看到。待到阿福走了过来,雁回双手将阿福一拽,径直将他拉了过来,然后推倒在床,床帏落下,将床榻的空间与外面隔绝。
雁回依旧被绳子绑着的双手虽然行动不便,但做掐人脖子的动作还是没有问题的。她骑在少年的腰腹上,压住他腰上穴道,让其动弹不得,随后掐了他的脖子:看我还捉不了你这妖怪。
呵。少年一声冷笑,神色带着几分鄙夷,骑在男人身上捉妖,而今修道修仙者,却都是这副德行之人?
小妖精。雁回微微俯下身,声音也压得极低,宛若是与人说着缠绵情话,少和我扯什么修道修仙,不方便我办事的那些大道理我可不管。她一只手挣了挣,学着那天阿福摸她脸的模样,也把手指放到了阿福脸上,然后两根手指将他脸上一块肉夹住,狠狠一捏,再往外一扯,径直将阿福的脸都扯得变了形。
雁回开心:你不是蛮会装的吗,你倒是用这张脸,再接着装给我看看啊,阿福。床帏之间,他们俩的姿势简直不能更暧昧,但雁回欺负人欺负得正开心,半点也不觉得。
阿福却皱了皱眉头,偏了偏头,意图将雁回的手甩开,但却没有成功。
放开,下去。他冷冷道,声色里倒是真真切切地充满了不耐烦。
雁回简直觉得开心极了,想她今天和昨天的狼狈样,还不全拜这家伙所赐,他倒是还在旁边看热闹外加冷笑讽笑和讥笑:怎么,被我欺压着你觉得不愿意?你昨天摸我脸的时候,可没问过我愿不愿意,你前天抽我一脸血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你放不放?阿福眸中神色渐起冰霜。
雁回嘚瑟:你让我放,我偏话未说完,雁回只觉整个身体忽然凌空而起,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她脑袋一痛,她和阿福的位置倏尔颠倒,她被压在了床上。
雁回只觉不可思议,她明明压住了他身上的大穴的,这家伙的外家功夫,竟在她之上?
雁回正呆怔之际,阿福摁着她的肩,神色带着轻蔑。
雁回被他这个神色刺激了。想她在辰星山,真动起手来,别说同辈弟子,只怕好几个师叔也不一定打得过她,今天竟然在她引以为傲的功夫上输了场子,雁回觉得很没面子。她一咬牙,双膝一曲,径直顶在阿福的腰腹要害,他一声闷哼,雁回趁机翻身,再次将他压在身下:服不服!
阿福皱眉:我无意与你比试。
反抗我,就是意图与我比试。
打了一通,雁回心里顺气了不少,她自上而下地盯着阿福,现在倒是老实了。
摸到雁回好胜的脾性,阿福干脆一默,盯着雁回不再说话。
你早老实点不就好了?乖乖给她三倍赏金,她可不就不缠着他了吗!
但事到如今,雁回这话也说不出口了,她静了下心,深吸一口气,道:也罢,虽然你确实阴了我一道,算是与我结下了梁子,但我还是前天的那句话,我和你没什么深仇大怨,不打算要你的命,你只要乖乖交出你偷走的秘宝,我便也不再为难你。
哦。阿福眸中神色流转了几瞬,随即道,如此,我明日便带你去找那秘宝好了。
雁回一愣,倒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容易地就答应了。想当初,他为了那个秘宝可是愿意付三倍的钱来贿赂她,甚至不惜拼着尾巴被一分为二的风险也要抽她一脸血啊!如今竟是威胁威胁就答应了?
有诈。雁回神色一冷,手再次捏住阿福的脖子,直到阿福的脸色慢慢变得有点难看了,这才道:本姑娘的灵火不好受吧,你还想再来一次?
这蛇妖约莫不知她法力消失了,她使使诈,理当能诈出点东西。
阿福盯着雁回,神色果然有了几分变化,他默了一瞬:我自是有条件的,秘宝能助我修行,你拿走了秘宝,便不能干扰我在此处,借这村里人精气修行。
得了这么个条件,雁回心里稍稍安了下来。
但随即她眉头微微一皱,多年的修道生活让她对妖怪吸人精气的事情保持着最原始的反感,她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一村子的人都是做人贩子做惯了的,行径恶劣,却无人惩治,你要在这里对他们做什么,只要不弄出人命,我便权当不知晓就行。
吸取精气而已,要不了他们性命。
雁回手上力道这才慢慢松开:小蛇精,本姑娘脾气不好,若是你敢对我使什么诈,可是讨不了什么好果子吃的。
阿福揉了揉自己被掐得发红了的脖子,瞥了雁回一眼:你既不碍着我修行,我为何要诈你?
雁回打量了他几眼,然后将手递到阿福面前:给我解开。
阿福闻言,眉梢微微一动:你的灵火之术,不能烧了这绳子吗?
雁回脸皮一紧,强作镇定:这是为你绑的,自是要你来解开。我没让你跪着给我解,已经是足够对得起你了。
阿福瞥了雁回一眼,显然是懒得与她计较,一抬手,将雁回手上的绳子解了,皱眉道:下去。
雁回垂头看了看自己这个姿势,冷哼一声:敢情是害羞啊,我都不计较,你一个妖怪计较什么。雁回说着,从他身上翻身下来。
阿福并不接她的话:睡了。他说着,自行下了床,走到屋子另一头,倚墙而眠。
雁回挑了挑眉,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觉得这个蛇妖,有点不喜欢和她靠太近呢,但为何这蛇妖昨天却会摸她的脸,难不成是因为她昨天长得漂亮,而今天就变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