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整座寝宫被烧得破败不堪。
火星子甚至还蔓延到了隔壁两座宫苑。
和亲之期在即,却偏偏出了这种事。
整个大殿上静穆严肃。
一堆宫人跪在殿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唯有傅云卿——
他在软榻上坐着,不时低咳几声。
活脱脱一副强撑着病体,也要为我这个南鸢国未来的太子妃撑腰的派头。
只不过我知道,他这回不是装的,而是真的犯了旧疾。
我脸色极冷,胸中怒意汹涌。
意识到有人要烧死我时,我都没这么愤怒过。
我那一向偏心眼的父皇也知道这桩事没法再含糊过去了。
他先是痛骂了半天我宫里的人办事不力。
又抓来了本该在我宫里的轮值侍女——佩儿。
听说佩儿被抓的时候,正准备连夜逃亡出宫。
可皇宫哪儿是她一个小小侍女那么轻松就能逃出去的?
本公主被困在这座围城十数年。
娘早死,爹不爱。
还天天被人算计性命。
我一直掰着手指头数什么时候才能逃出去——
不也一直被困到了现在吗?
佩儿被带到殿前之后,哭着说是自己不小心碰倒了蜡烛,才引了大祸。
我走到殿前,挑起佩儿的下巴,凉笑:
「你七岁时,被本公主从柳巷救下。
「这些年来,本公主待你不薄。
「如果只是不小心,你又为什么要在本公主的汤羹里下迷药?
「背后指使你的人是谁,你还不肯说?」
佩儿倒是颇有视死如归的架势:
「公主,下药一事奴婢实在不知,灯烛真的是奴婢不小心碰翻的,根本没有什么指使之人,奴婢有罪,您要打要杀,就冲奴婢来吧。」
来来回回都是这套说辞。
我父皇并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
他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要把佩儿拉下去关押。
「慢着。」
傅云卿缓缓吐字,轻撩了下眼皮,侧颜极冷,几步走到殿前,站在我身侧,低眸问佩儿:
「你碰翻烛火的,是哪只手?」
佩儿一脸莫名,犹豫着举了举自己的右手:
「好像是这只。」
傅云卿低低地凉笑了一声:
「好像?」
佩儿的眼神明显往回缩了缩:
「当时是不小心的,所以……我记不清了。」
傅云卿「唔」了一声,便不再看佩儿:
「既然记不清,那就把两只手都砍了吧。断手之后,待血流尽,再行处死。」
满殿寂静。
便是已经抱着必死之心的佩儿,也惊惧地红了眼睛。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傅云卿,似乎全然不能理解,平日里看似病弱又温和的人,竟然一开口就是要砍掉她的双手。
而傅云卿又抬眸直直地望向了我父皇,看似温淡地笑了下:
「北陵与南鸢两国交好,孤身为太子,来此为质三年,承蒙长乐公主不弃,愿远嫁于孤,而今,她是孤认定的太子妃,若今夜她葬身火海,敢问北皇圣上,后果可堪设想?」
我父皇脸色冷肃。
他蹙眉与傅云卿对视须臾,终究摆摆手,吩咐侍卫:
「带下去,砍了吧。」
有的人或许是总要等到最后关头才知道害怕。
佩儿眼见自己真的要被拉走遭受酷刑,而她背后那人却显然根本不打算出面保她,终于,绷不住了,和盘托出——
她是被慧贵妃以家中弟弟的性命来胁迫、收买的。
佩儿说,慧贵妃觉得我死后,这桩婚事就会落到沈嘉如的头上。
我父皇听得一头雾水。
他完全不理解慧贵妃怎么舍得让沈嘉如去嫁给傅云卿。
毕竟在他眼里,傅云卿这个太子就是个摆设,是个命不久矣的药罐子。
我却明白,慧贵妃想的多半是——
那样一来,这个世界的男女主重新在一起,剧情又会走上正轨,她就会得到她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
父皇对慧贵妃还有些情分,特意把她叫到殿上,容她分辩。
慧贵妃来时,衣着一如从前的雍容华贵。
只是,她的眉眼间退去了昔日伪装的温顺,反而多了几分偏执和凌厉。
「是为了如儿。
「如儿喜欢南鸢太子,她一直在求臣妾,想让臣妾帮她达成心愿。」
她一句话把罪名推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的身上。
沈嘉如就坐在我的下位,我淡淡地看向她。
她神色震惊地看着慧贵妃,声音极轻:
「母妃……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明明是我一直在阻止你……我根本不想……
「得知你动手之后,我怕你惹出大祸,还特意去救她……」
说到这儿,她转头,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看到了她红通通的眼睛。
那眼神我再熟悉不过。
从前,我每每拜她所赐,被父皇冤枉,被罚跪,被斥责时,便会有这样的眼神。
含着泪,绝望不甘,又不肯相信。
我们不信,自己心中最亲近的人,竟然会把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所以,沈嘉如冲进大火里想去救我,居然是真的。
这种事我经得比沈嘉如多,所以我索性离她更近一点,凑在她耳侧,含笑解释:
「你那母妃,把罪推给你,八成是因为——
「她觉得你是女主,就算你犯了滔天大罪,也不会死。」
沈嘉如愣了愣,而后竟然神色苍凉笑出声来:
「母妃!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再后面,便是另一番撕扯。
沈嘉如在慧贵妃的威慑下,隐忍了十数年,这桩事,却像是彻底压垮了她紧绷的那根弦。
众目睽睽之下,长公主与慧贵妃母女反目,互相扯出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脏事。
她们口中不断地说着剧情、女主、发展、真相、傀儡等在旁人听来,疯癫难懂的词汇。
我父皇听到最后,已经快要怀疑人生。
不过……
这人生确实是值得怀疑一番。
说不定疑着疑着,就能觉醒了呢?
只不过——
有的人看似醒了,却还在梦里。
佩儿死了。
慧贵妃入了冷宫。
她的皇后梦彻底破了。
沈嘉如被禁足了三个月,听说她倒是会自得其乐:
她在禁足期间学会了雕玉。
到底是女主,天赋在,学什么都比旁人快而精。
我与傅云卿的离宫之日,往后延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天已入秋。
时节转凉,落叶翻飞,颇有些萧瑟之感。
傅云卿说,南鸢比北陵气候要暖得很,这个时候,南鸢国还是遍地花开。
我心怀期待,准备了一堆物什,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有。
傅云卿拈着一颗梅子糖笑问:
「怎么还带梅子糖?」
我毫不矜持地一口含住,享受着酸甜在舌尖蔓延,惬意道:
「我自小就爱吃这糖,此行路远,带上一颗,又能解乏又能解馋。」
他笑:
「还是长乐想得周全。」
那是自然。
我们走的那天,沈嘉如的禁足还没解。
她托了一个小宫女,往我这儿送来一方木匣。
我打开,看到内里放是一支精致至极的雕花玉簪,还有一张字条:
「贺你新婚。
「若不喜,可弃之。」
我细细瞧着那玉簪上的雕纹。
原来这三个月,她闷在禁宫里,就是在做这个玩意儿。
啧,这女人,从前高傲得要死,现在好像倒没那么讨厌了。
我拿纸笔回了几个字,又让那宫女带回。
后来,我们离开皇城,上了马车,那小宫女一路目送。
她说:
「是长公主吩咐的,她说您这一走,大约便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让奴婢代她多看您几眼。」
……怪矫情的。
罢了。
我没说什么别的,由得那宫女去看。
走了好一会儿,我掀开车帘,也开始淡淡回望北陵皇城的方向。
太远了,小宫女的身影已经看不清了。
傅云卿把我扯回他的怀里,懒懒散散地把头埋在我的颈窝:
「舍不得了?」
这自然谈不上。
舍得,但还是想把这座城的模样记住而已。
我把玉簪递给傅云卿:
「沈嘉如送的,瞧瞧好看不?」
傅云卿依言为我戴上,抬眸瞧了半晌,出口却道:
「还行,没我送你的好看。」
我笑他小气鬼。
他骂我没良心。
傅云卿问我怕不怕?说不定路上还有人跑来暗杀。
他说,南鸢国的戏啊,可不比我们北陵国好演。
我笑了,身为恶毒女配,我会怕这?
我说,我更怕他的身子骨没养好,洞房时不行。
他低笑一声:
「让爱妃有这种误解,是为夫的不是了。」
说罢,他垂首吻上我的耳唇。
车辙一路向南。
一个月后。
我们走过了北陵的边界线,真真正正地来到了南鸢国。
暖风拂过车窗。
我看到了傅云卿说过的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