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个月,我被一顶赭红小轿抬着,光明正大地从玄武门进,入了揽月宫。
待清了场后,我一把揭开红盖头,踱步打量我的新居室,不时满意地点点头。
这比我那老破小的院子好多了,看着就夏日避暑冬岁防寒。
绿萝抓起被我随手搁置的红纱,「小姐,您怎能自揭了盖头?」
我在宋府就只有一个丫鬟,带来宫中的也就这么一个,寒酸极了。
当初我娘身边也只有一个嬷嬷,绿萝是她唯一的女儿,长我五岁。自嬷嬷去后,我们更像是相依为命的姐妹。
绿萝最怕我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生怕我哪天把自己作死。
「嗐。」我叹了一口气,「江湛白日不会来的。这里只有你我,小声点谁知道什么。」
我可不想自讨没趣儿,穿着这一身,傻乎乎地从白等到黑。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对男人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起码江湛不能随时随地来,我也不能青天白日去勾搭他了,倒是没有偷来的自在。
按着规矩,后宫纳妃当天,帝王白日只能宿在金龙殿或皇后处。
算是给后妃一个下马威,省得脑子拎不清楚,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我猜江湛去了凤鸾宫,当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不过,江湛对我尚且不错,天堪堪擦黑的时候,他便来了揽月宫。
我特意又换上了我的嫁衣,盖上红盖头,等着他来揭。
「你穿红色好看些。」他看了个新鲜,给了个中肯的评价,挑开了盖头。
我冲他眨眨眼睛。
他要是也穿红色就好看了。
不过哪怕只有腰上系了条小小的红色丝绦,他也真的像是一个新婚夜的俊俏郎君,端着两杯酒向我而来。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合卺酒。
我默认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
我哪配。
没想到还挺正式,我感觉不错。
我一饮而尽,心想,我也算有了个有个寻常洞房。
我酒量不好,喝了一杯就有些醉,我本来就没什么规矩,胆子也大,软绵绵地往他身上贴。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我微醺着脸,一件件解开衣裳,炫耀般娇嗔:「好看吧?打从我娘教会我刺绣女工,我就偷摸绣着这件嫁衣呢。」
我撒谎成性,眼神都不会乱转。
我生母在我三岁那年就死了,我懂个屁。
江湛想查什么查不出来,带着些薄茧的指腹摩挲着我的下巴,他煞风景地嗤笑一声:「绣了十几年,就绣出来两条金边?」
我这身嫁衣是我娘活着的时候绣出来的,我拙劣的绣工只能添两条金绣镶边意思意思,用的材料都出自送到宋府的皇家礼聘。
我干笑了两声,权当没听见,手上动作不停,伸向了他。
江湛没有拒绝我帮着宽衣解带,顺带一把扛起我,朝着温泉池子去。
我撒娇似的缠着他的脖子,「阿湛,湛郎……」
将我放进池子里,他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容娘。」
啊。
我搓搓胳膊,有点僵硬。
怎么说呢?
他真能够查底细的。
我在哪个层面,都在江湛面前剥得寸缕不着。
我有点害怕在进宫第一天就失宠了。
若是淤青让他倒胃口也就罢了,养养就好了。
——可我那乏善可陈的恶劣心机和过往十几年的人生,却抹不掉。
改了个名字,我也还是那个没上族谱的,与妹夫浑搅在一起的宋容娘。
江湛眸色沉沉,「你怕什么?」
「臣妾怕这名字上不得台面,太丢份了。」一听就是个随口诌的小名,我还顶着活了十数年。
江湛叹了一口气,泡进温泉里,揽过我,食指一点点擦过我的淤青,「会耍些小聪明是好事,只有会哭的孩子才惹人怜爱。」
我暗自松了口气,委屈地转头和他说我那好嫡母如何不讲道理。
他这么骄矜恣睢一个人,定不喜别人算计他,可对我这种争怜献媚的小手段却格外容忍。
我是看准了他吃这一套,拿捏好分寸,投怀送抱。
翌日清晨我被绿萝叫醒的时候,浑身散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而江湛早便上朝去了。
我暗骂他昨晚身体力行地教会了我什么叫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暗地编排别人的不是,自己早晚要遭点殃。
我揉着酸软难耐的腰,起身梳洗。
好在我抗摔打。
宫女要替我梳洗打扮,我受不得她们伺候,将人赶了出去,只留下绿萝。
她手最巧。
镜中人乌发雪肤,秋波微转。媚眼含羞,丹唇逐笑。
我掂量好最大的资本,左照照,右看看,长吁一口气。
也不知宋宛央看见我,会是什么脸色。
别再跟小时候一样,被人家欺负了还哭鼻子。
但是我多虑了,我更需要担心自己。
我堪堪踏入凤鸾宫内殿的门槛,里面此起彼伏的嗡嗡声就停下了。
好像我是个什么煞神一样。
我行了个规整的大礼,觉着被宫里教导嬷嬷一顿恶补,总算没白学。
我不知道她们带着怎样含蓄的探究眼神。宋宛央不作声,冷着脸存心要我难看,那我就随她喜欢。
反正传出去不识大体的不是我。
她大抵没想到我能沉得住气,一时之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好在某个娘娘开口解了围,言笑晏晏地扶我起来。有带头的,就有另外胆子大的。
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小丫头,嚷嚷着要皇后姐姐趁着人多热闹办个后宫宴,多备些好吃的点心,逗得嫔妃忍俊不禁。
满堂欢笑之间,我抬起头看宋宛央,她笑得勉强。
从来都是她众星拱月,受的委屈少了,自然见不得一点违逆。
所有暗流涌动都消弭在嫔妃们的闲聊琐碎中,意外的轻松。
我第一次觉得有点儿迷茫。
好像除了宋宛央,这宫中看起来没谁对我有恶意。
这不行,我是要来宫斗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准背后如何呢。我这人遇恶更恶,却没想过乍然被人给予善意该如何。
凤鸾宫外种着一片云霓花,暮春时节正泛着清甜香远,适才替我解围的两人,此时正商量着一起去揽月宫蹭顿饭。
走在前面活力十足、杏眼圆脸的,是阖宫年纪最小的凌昭仪,身世显赫,是家中几个哥哥盼来的小妹,将军府娇惯的掌上明珠。
与我一行婀娜生莲、柔桡轻曼的美人,则是同样显贵的裴淑妃。
淑妃一开口就是打趣,「若带着繁音过去,可得多让御膳房备些菜。妹妹不知道,别看她娇小一个,实则胃大如斗呢。」
凌繁音红着脸,作势要去拉她袖子。
「烟姐姐就知道笑话我。」
「长身体嘛,不丢人。」我一本正经地保证,「保准你们今日吃好。」
裴清烟笑意更甚,拍了拍我的手,「这阖宫上下,总算又来了个合心意的。」
我觉着入宫之后,运气变好了很多。且不说吃穿用住飞跃了多少档次,我还交到了朋友,实属难得。
一晃三个月过去,我闲得长毛。
宋宛央倒是想找我麻烦,时不常就来揽月宫挑刺。
可惜江湛挺宠爱我这个祸水,她次次都被我顶得怄气而归。宫中其他人一团和气不争不抢,太后浸于沉香礼佛,月前去了皇家礼佛寺要静心几年。
这宫中连个能拿捏我,让我燃起熊熊斗志的都没有。
我叹了一声,觉得这和我进宫之前想的不一样。
在我今日叹了第二十六口气的时候,繁音吃光了一盘扎实的点心,还要举着小手再来一盘。
清烟抿了口茶,好奇地拈起一块糕饼,「瑶瑶是真喜欢栗蓉糕,几乎日日都有。」
我摆摆手,「哪里是我喜欢吃。江湛次次来都要寻这味,我嫌麻烦,就让绿萝一直备着了。」
清烟颇为诧异地掸掸手上残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栗蓉糕。
她说:「许是圣上不喜口味甜腻。」
我只当她是感叹江湛口味独特。
左右我是什么糕饼都不吃的,随江湛喜欢什么,我备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