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去了小院。
裴璎在翻摊在膝上的大部头图书。
他倒是有些喜欢这样的她,这样专注,似乎不勤于交谈也有了理由。只要他装作看不到她在看什么。
他也想过的,给她安一个职员的身份,安排到自己的商行去上班。
但还是下不定心来。骨子里的旧观念作祟,实在受不了她「抛头露面」,也怕她见到了外面的世界更难攥住,向往精彩,更瞧不上这宅子腐朽污秽。
当时一口答应她上学,也不过是觉得她孩子心性,兴头冲几日总会淡,再就放弃。
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会忙着满洋行商铺挑衣服料子,忙着约其他府上的夫人太太搓麻将,忙着为孩子不听话烦恼,忙着保养自己的脸蛋,又留意打听着哪家做头师傅手艺好,上新了什么发式……
不总会这样。
锦心——也就是二太太,初来时多倔的性子,如今不也可心可人,他不信单她裴璎是个异类!
“见过老太太了?”他说。
“嗯。”她答,也不诧异他明了她的活动。
她想起老太太今日同她说,担心,心疼,劝她想开,劝她别跟自己过不去。
她能感受到那真情实感的情绪传达,可恕她实在不能接受某些观点。
人不该认命,更不该打着为自己好的幌子。
不过是不能抗现实后硬生生扭转了自己心意,磨灭个性,妥协接受原不能忍的。
“我的女儿,若是活着,该是比你长上十岁。”
裴璎一惊,从没听过这府里还有一位小姐。
老太太却并没有再详说她的女儿。
她只是说,“你不要总是看顾随那个样子,其实他是真真的「面冷心热」,他妹妹生病的时候,从没见他关心问切,却是急得上火,嘴角生了一溜燎泡。家里郎中医生请了无数,听人家说外省哪个大夫好,他也巴巴去请——”老太太说,“去了三日,气的我咒他,他妹妹生死未卜,他还满世界乱跑。”
“那大夫总也是有奇效的,经他的手,愿儿竟也好转……”
“只是到底还是折在了一场春寒上。”
老太太叹口气,“他心是好的,我总知道,只是做事偏激。也怪我。”她说,“我那时候年轻,又是头胎,总想着让他出人头地,总是斥责训骂,从不夸他。他稍有得意,我总要在人后说他的,绝不肯叫他喜形于色。”
“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后来更是不愿理我们,他父亲待他也极严,因为当时我们只随儿一个孩子。”
“你也不知道他当时不纳小妾通房,遭了多少人的背后说嘴。”
“可他说只对我一个人好,也是做到了。”老太太怅惘神情中竟还添了抹羞喜神色,“他极守诺的。”
她继续说,“后来我们有了愿儿,已经和随儿隔了很久,又是女孩,总是疼着长的,怎么疼怎么养。”
“随儿也喜欢这个妹妹,他不怨我们多疼这个妹妹,因为连他自己也多疼一些。愿儿又那样懂事,哪里都好,只是身子弱了些……”
老太太说不下去,又换了话题,“再后来我们有了盼儿,才把全家从失了愿儿的悲痛中救过来。小孩子那样小,你知道,裴璎,小小的,软软的,逗他也爱笑,不逗他也爱笑,谁不喜欢。”
“只有随儿。他不肯接近他这个弟弟,他怨恨有了这个弟弟我们就把他的妹妹忘记,也怨恨他从没得过同等的偏宠疼爱。”
“可是裴璎——我们谁不疼爱呢,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就薄待了谁呢。我后来也总反思,我年轻时对他太刻薄,纵是盼着他成材,也是太刻薄。”
“我想法子找补来着,我想同他谈心,可你知道,他当时同你差不多大,十几岁的孩子,青春叛逆,听的进去什么,十几年都那样过来,再对他太好,他觉得是有所图。你知道吗,裴璎——”
抛苦水时总要找一个人,或注视眼睛,或唤名字,要得到回应,那苦楚才不是一个人捱着。
“我想对他好都不知道要怎么样,他心里早定了型的,我是个偏心的恶母亲。”
“不是的,不是的。”裴璎也只好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劝慰,“他爱您的。”
裴璎看着顾随,努力把他同老太太口中那个为了妹妹满世界寻医的热血青年联系在一起。
若是自己早二十年遇见他......
她看顾随,眉骨很高,连着眼窝就陷下去,双眼皮的痕迹很深,偏偏睫毛还浓密,眉眼这块就越发显出「深沉」的意味。薄嘴唇,方下颌...... 顾随是不显老的,只是行为举止「老派」,绝不是现下年轻人最推崇的那种风流诗人或者洋派绅士。
裴璎瞎想,不知道顾随心里也是万般遐思。
他庆幸自己抓住了裴璎,又没有一分一秒不在唯恐失去。
他总是用不动声色掩盖自己。
裴璎还好,不知道他想什么,也不至于会为了老太太两句话而去怜悯他,顶多就是觉得这个人或许自己没有看完全貌。
老太太的语气里混了太多内疚和平日里难以言说的爱意,裴璎不能全被无意诱导,她共情能力一般,尚还记恨着他给她扣罪和囚禁,以及出手干涉她的社交和学业。
但她总归期翼着他能改,比方那次无征求的强制交欢再也没出现过,或许他也能再深挖那日事情真相;明白她是个人不是物件儿,不是连去哪,同谁说话都要被严防死打;理解她和顾盼从未有过任何越界逾距;还有就是履行他当日之诺,放她出去上学。
她不否认自己现在每次面对顾随都有压着性子刻意讨好。也不是那种扭着身子上去谄媚才是,于她而言,这种程度已经够了。
顺他心意顺他心意。
其实她想想都要发疯。
但那种一辈子要困在这宅子里的前景更恐怖,她也不得不承认顾随手里确实握着生杀大权,她还是得看清现实。
于是她听他说话,从未把他拒之门外,连着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还能再点头同他在同一张床上交合。
若是她继母或者二姨太之流或许总要骂她故作清高,不识好歹的小蹄子。
可她再做不到更多了。
他们的关系和缓,只是把那些彼此介意的事埋一层又埋一层,有默契地不提,就是装着看不到那条裂缝过活。
破镜重圆尚有嫌隙,殊不知他们之间这道裂是不是深渊无境。
好在日子从不停,不论好坏。
裴璎连和顾茜茜都重拾了情谊。
小姑娘眼红红找过来同她说对不起的时候她就释怀,知道稚子无辜,自己不该迁怒到她头上。
其实她也反省过是自己太粗心给了旁人可乘之机,是她来顾府后过的太顺遂,早忘了人心可怖这古话。
也气恼过二太太的恶毒和顾随的不辨黑白。
他不听自己辩解,一口把自己钉死在耻辱柱上,无非是觉得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可她怎么会不想要,这也是她的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她虽每日被对未来的迷茫压的疲厌,也从没有想过放弃它。
她只是不擅长做喜悦,更羞于在人前做那种抚着小腹低语或者骄傲炫耀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