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卧室里的谩骂声,我爸在卫生间的呕吐声,还有襁褓婴儿尖锐的哭喊声。
有一回我正好出去倒水,我亲眼看见我妈掐了一把婴儿的胳膊。
就为了吵醒昏睡过去的我爸,再一次的闹腾到天亮。
后来有邻居找上来过,可前一秒他们还吵得不可开交,后一秒竟然就变了脸。
门打开的一瞬,迎接邻居的,是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和他彬彬有礼的领导夫人。
我爸抱着孩子哄着,我妈一把拉过我,笑得就和她单位一楼大厅的墙上,最上边一排她得体的证件照一样。
「你们可能找错了吧,我家大女儿马上中考了,我们哪敢打扰她呀!」
我爸也跟着笑,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脸,「快去给叔叔阿姨倒茶。」
连别人问起我妈高龄产妇又得一女图啥,她竟然都能笑着说是因为喜欢孩子,喜欢家里热闹。虽然落了一身病,但她觉得特别值得。
几次三番的,我也就学会了。逢场作戏,粉饰太平,说着说着我自己都会信——至少人前,我家看着确实挺幸福和睦的。
所以我中考考砸了,知道得住校三年的时候,我反倒没那么难受了。
虽然一向相对宽容的我爸,都气急了给我收拾行李,让我早点滚出去。
我很识趣,那个暑假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每天都在院子里的教学楼里度过。我也是那会儿喜欢上写的。
我会给我笔下的每一个人,都安排上他们想要的生活。也许人会沉溺于虚幻,大多时候是因为现实里不可得。
然后熬到上高中,终于是过了一段还算舒心的生活。我的学习一直很好,高中本来就差一点,所以倒是一直当着学霸,老师同学都很爱夸我。
人在称赞和鼓励里成长,真的会变得快乐很多。我还会演奏大提琴、还会写,渐渐交到了很多慕名而来的朋友。
那是我从没体验过的感觉。一种被温暖的注视和友爱环绕的感觉。
唯一敏感的话题,也就只有我家了。同学们想在放假的时候来我家找我玩,我会提前拒绝,编的理由是我要去看爷爷奶奶。
而我之后向我爸妈提起,他们也会不出意外地给我说:「就那个学校的学生,你平常少来往。学习都那么差,千万别往家里带。」
一点都不意外。
高三的寒假,了解到我上大学之后就不能每个周末都回家了,所以程欣就跑来和我睡一屋了。家里有三个卧室,她平常都和妈妈睡在一起。
她那会儿读幼儿园大班,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缘故,我总觉得她很会看人眼色。就像她出生之后的我一样。
小小的人儿扎了乱糟糟的马尾,一看就是爸妈没操心她。她趴在床沿给我讲故事,是他们老师讲过的,她觉得很有趣,就要讲给我听。
我看不下去,索性帮她重新扎头发——我给她梳了两根鱼骨辫,一左一右翘在耳后,活泼又可爱。
大概是沉浸于编辫子,我没注意她在讲什么,只听她仰着小脑袋问我:「姐姐,是不是我讲的故事不好笑呀?你爱听什么内容的?我再给你讲。」
我看着她,只能连连点头说很有意思。
「你还会扎这种辫子呢?」我妈走进卧室来,揪着程欣的辫子看了一会儿。
我得意地说,是我上铺的同学教的,她只编了一次我就学会了。
我在等夸奖,没想到她问我:「你平常在学校就干这些事呢?」
因为意料之外所以我怔住了,可她显然曲解了这种错愕。她一手拄在我的桌边,另一只手叉在腰上——这动作是她每回和我爸吵架前的必备。
「你不会还早恋了吧?程欢?」
她凑近我,我才发觉我好久没仔细看过她了。模糊的记忆里,她明明美得和明信片上的港台女星一样。
早些年她就很喜欢绑那种港风的发带,秋天的时候,驼色的毛衣配着深咖色的长裙,参加完我小学的家长会,同学们都会夸说我妈妈长得真好看。
是所有妈妈里边,最好看的。
那时的她,是我最喜欢的。
可这一刻,她的头发比当时稀少了很多,一根皮筋随意捆成草把搭在肩上。那张脸突然就变得陌生,我甚至说不清楚具体哪里不一样了。
可能是充着血的眼睛,可能是黑青的眼窝,可能是瘪起来时刻要捅伤人的嘴。
我简单地说了句「没有」。
辩解再多,她依然会翻看我所有的东西。就像她怀疑我爸和一个女同事纠缠不清,就要从家里搜到他办公室一样。
她当时为了搜查我爸的办公室,甚至做了份爱心午餐。既要做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在人面前留一个光鲜亮丽的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