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曾来携重礼来太师府,一为谢我当年,二为求亲。
可惜我父亲早已将我许配给了太尉之子。
我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笑。
他比从前长高了许多,模样也更加俊俏了,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说话却板着个脸。
后来李御每天都会偷偷差人给我送来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以及一封封信,他在信里诉说这些年来是如何惦念我的,偶尔也会为我作情诗。
我长这么大,父母管得极严,因此与男子说话的机会也是极少,自然没听过什么情话。
看着他写下的一个个字,我会去想他写下这些字时是什么模样,陡然间我心跳加速,脸唰地通红。
读到肉麻的情话时,像被烫了一般,连忙把信扔开,等到心情缓过来,又捡起来重新一字一句地看。
几个月后,他在信上说要去宫里侍疾,而后突然没了回音。
直到听说魏王谋反围困皇宫,宫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
我心里像憋了一团火,突然就病倒了,三日之后,叛军被诛杀,魏王被李御擒住,这件事才终于以李御登上帝位而告一段落。
李御还是会偶尔命人给我捎来书信,但不似从前频繁,我知道还有许多事要等着他处理,并未怪他。
直到婚期越来越近,我越来越惶恐,我喜欢李御,便不想再嫁给他人为妻,但我父亲怕他,因此软禁了我,断了我跟李御所有的联系。
出嫁那天,我哭得肝肠寸断,一双手死死抓住闺房的门不愿意走,最后是被生拉硬拽拖上花轿的。
我在喜轿里哭,手中握着一把剪子,想在半路自尽。
轿子出府几里,我忽然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以及太师府府兵的质问声:「拦路者何人!」
我的心怦怦狂跳,正要掀开轿帘去看时,便听到一个清冽熟悉的声音,「朕乃天子李御!听闻今日太师府小姐出嫁,特来,抢亲。」
「抢亲」二字说得极重,像是钝器砸在我的心脏之上。
李御?
真的是他吗?
我扯下盖头,迫不及待地掀开轿帘。
我看到李御一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风刮过,他一身鲜红的衣袍猎猎翻飞,在阳光下,十分扎眼。
我心跳加速,觉得他疯了。京中尚不安稳,魏王余党未除尽,他一个人就这样跑出皇宫,随时可能遇刺。
府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信皇帝真会单枪匹马来劫我,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谁给你的胆子冒充陛下!」领头的骂了一声,「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此人拿下!」
我生怕他们伤到李御,也怕会给太师府招来杀身之祸,便厉声喝道:「慢着!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胆敢对陛下不敬!」
「什么?」
府兵们惊悚地回过头来看着我。
命轿夫放下花轿后,我施施然走出花轿,向李御行了个万福礼,「臣女楚沉沉,见过陛下。」
府兵们自然知道我是见过皇帝的,这下全部慌了,扑腾一声跪了下去,「陛下,末将们有眼无珠,请陛下责罚。」
李御看也不看他们,他冲我笑笑,拍了拍马脖子,走到我的面前,朝我伸出手,声音温柔如三月的花开,「沉沉,你愿意与我结发为夫妻吗?」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我……我我……」我喜极而泣,高兴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好伸出手抓住他的手,他弯下腰直接将我抱上马去,策马回宫。
一路上我面红耳赤,耳边都是他的气息,我攥紧衣袖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若是不同意嫁给朕,朕就造一座金屋将你藏起来。」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到半路时,我们才遇到追出宫的侍卫。
一切都太突然了,我靠在李御怀中。
进了宫后我才发现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高兴得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梦,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没怎么反应过来,我们已经拜了天地。
呼吸急促间,黏腻,温暖,燥热。
我才清醒了些许,他在吻着我,吻得很生涩很用力,好几次蠢笨得唇齿将我咬痛了。
外面下着大雨,雷声隆隆,凤烛红帐,李御俯身在我耳边说了许多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
我紧紧抱着他,任由着他与我纠缠,如一叶江上颠簸的小舟。
「沉沉,我发誓,李御此生定不会负你。」
忽然李御抓住我的手,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李御已经醒了,一双深邃的眸子看着我,唇角带笑,带着若有若无的酒气,「朕的贵妃,在想什么呢?」
「我要当皇后。」
他笑着将我的碎发拨到耳后,宠溺地道:「好,我答应你,等将朝中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全部除去了,你要后位也好,要我也好,都给你。」
李御的眼睛那样黑,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宠溺,可是,我始终记得他给我喝的那一碗又一碗的汤药。
即便每次喝完药后,他都会亲手给我剥一颗糖,还是好苦。
我幼时体弱多病,喝了太多的药,到后来年纪稍长,便死活不愿再碰汤药。
可是为了消除他的疑虑,我选择喝。
灯花烛泪,红帷铺天盖地落下,将风声雨声隔绝在外。
自古以来,宠妃没几个有好结局的,不是成了帝王的棋子,就是成了洪流中的祸水。
我觉得自己终究还是没能看透李御,但我想相信他。
李御见我半天不说话,似乎是急了,他下意识又抓紧了我的手。
深夜中卸下防备,泪终究会浅些,看着我满目晶莹,他终于彻底急了,连着那一点点的酒意也散去。
他紧紧抱住我,慌忙问道:「沉沉,你怎么了?是朕哪里做得不对吗?」
我轻声唤了他一声:「雁南哥哥。」
他似乎是僵了一瞬。
我又唤了一声:「雁南哥哥。」
李御,字雁南。
但他的字,普天之下,除了我,竟再无人唤过,旁人伏跪着,顶礼膜拜着,没人敢唤的字。
刚成亲那会儿,我都是叫他雁南哥哥的,再后来我总觉得觉得看不透他,便改了口,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陛下。
「沉沉,你相信我,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是我唯一的爱人,你与我骨血早相融,我……如果……」
李御竟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才将狼狈的语气收整,将兵荒马乱藏于心间后,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睡吧。」
我指尖摩挲着他紧实的胸膛,尽量将声音压得不会颤抖得太厉害,「李雁南,你告诉我,这些年你究竟在防着我些什么?」
李御没有说话。
「你不用告诉我,我大概能猜到,你怀疑我的父亲与魏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对不对?」
「不错,我怀疑过,不止从前,现在也怀疑,但只要他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他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楚相。」李御倒是一点都不瞒着我。
我又道:「所以你一直提防着我。」
我竟从他的眼中瞧出了几分茫然,无措。
仅是转瞬即逝。
须臾,他终于开口:「谁跟你说的?明儿朕去拔了他舌头。」
「用得着别人告诉我吗?就凭你给我喝了那么多药。」
李御不解地看着我,「就因为这个?」
我语气平淡,「你给我喝避子汤,我不是傻子,你一怕我父与魏王有牵连,二怕他权势滔天,可当年你为何又要将丞相之位给了他?何不直接将他贬谪,你也不必忧心至此。」
「避子汤,噗——」李御突然就笑出了声来,「你怎么……你一天天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极少看见这个喜欢板着张脸装深沉的男人笑成这个样子,抬手去掐了他的腰一把,「闭嘴,不许笑!」
这个年少开始便步步为营,满腔算计,于不动声色中除去了多少眼中钉的人,从前即便是笑,也是温温柔柔的模样,像戴了一张摘不下的面具。
从未这样过。
难道是被我揭穿了,窘迫,所以……
我正在想着,便见他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嗯。」
须臾,他再次破功,笑得实在没心没肺。
我十分不爽地白了他一眼,起身就要走。
李御终于后知后觉,明白我确实很生气,他一把拉住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沉沉,你听我狡辩,不是,你听我解释。」
我站在床边,斜睨了李御一眼,不满地道:「当初问太医避子汤会不会伤我根本的人,是你吧,我亲耳听见的。」
「你……」他脸色有几分难堪。
「我如何?」我复又白了他一眼,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果然帝王最薄情。
我质问道:「你平日里舌灿莲花,怎么到这一刻却又说不出话来了?」
李御无奈地歪过头,抬起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你能不能别就这样光着身子站在我面前?你知不知道我起了火,压不下去的。」
我闻眼低头一看,寸缕未着,洁白无瑕一片,起伏如山峦。我吓得立刻双臂抱着自己,「你你你!李雁南,你禽兽,你什么时候把我扒光的!」
李御又贱兮兮地看过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今夜喝多了,记不清了。」
「宝贝,过来吧。」他不顾我想杀了他的目光,反而朝我伸出手,声音还是那么温柔,「这些年来政务太过繁忙,终究是我忽略了你,但既然今日将这件事提起来了,咱们就把它说个清楚,我不希望你我之间存在隔阂。」
「行,你狡辩吧,我洗耳恭听。」我将手搭在李御的手上,任他抓住我的手,再次钻回被褥中去。
我缩在李御的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烫热的温度。
「平日里你跟个人精似的,怎么在这些事上就那么傻?」他吻在我的额头,而后温柔地道,「那只是调理身体的汤药罢了,我当初不过随口问了一句。」
「我承认,我确实有过要给你喝避子汤的想法。」
李御双臂紧紧环抱住我,继续道:「当年我的母亲便是因为生下我,难产而死,我长这么大,受人欺负也好,万人之上也好,孤身一人走了太久,我很想亲眼看一看我的阿娘,我很想亲自牵一牵她的手,而不是孤零零站在她的画像之前,一看许多年。」
这算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起他往日的事,我静静听着。
「幸好,我现在有了你,但我知道你从小身子不好。」李御越说声音越是哽咽,「我真的很怕你会重蹈我母亲的覆辙,我的沉沉一定要长命百岁,收益我才有过要给你喝避子汤的想法,可太医说会伤身,我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些年你喝的,从来不是什么避子汤,只是调理身体的补药罢了。
「至于你的父亲,他确实曾与魏王有过牵连,他那时把柄攥在魏王手里,现在他的七寸捏于我手中,只要他不做咬人的蛇,我绝不会动他,我怎么舍得让你像我一样成为孤家寡人呢?
「还有皇后……先帝曾为我们定下过婚约,但我从未喜爱过她,我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登基那一年我已将婚约废除。
「后来总有人在朝堂上步步紧逼,明里暗里提及当年,削尖脑袋地想将她塞进后宫里来。我觉得他们颇为可疑,便暗中查了皇后的身世与近些年她都接触过哪些人,这一细查顺藤摸瓜发现果然有猫腻,所以我打算将计就计。
「是,我利用了她,我承认我卑劣,不择手段,失了君子风范,可做了君王,尔虞我诈中再难做君子。一旦乱世起,必是战火连天,尸骸遍野,民不聊生。为了扫清余孽与边境伺机而动的狼,为了百姓安居,总要有人牺牲,很不巧,她同时沦为我与密谋造反者的手中棋罢了。」
李御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半天才终于缓过来,「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是个奸细,泄露机密吗?」
「怕什么?」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脸,「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同生死,共存亡。」
我伸手抱住他,心中十分愧疚,「对不起,这些年,我误会了你。」
李御叹了口气,带着歉意道:「是我之过,是我从没跟你坦白过。」
说着他低下头来,吻在我的唇瓣上,温柔,缠绵。
第二天太医照常来给我送药,我将盛着汤药的白瓷碗端起,打量了太医一眼,问道:「刘太医,这药,是避子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