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策来找我时,眼底带着浓浓的乌青。
他看着我满脸的小心翼翼,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他问我能不能让妤美人在宫里多留些日子。
他说妤美人被人救下后昏迷了一整晚,好不容易睁了眼,很快又昏睡过去。
他还向我保证,等她伤好了、情绪缓和些,他一定把她送走。
我看着他未置一词。
这种时候,我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从昨儿夜里,妤美人上了吊起,便有宫人在背后议论,说妤美人不知在我这凤仪殿里遭遇了什么,竟一回来就了吊。
可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陆策却像是受了莫大的鼓舞似的,握着我的手,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来。
「韫儿,我就知道你最是宽和体贴,定不会让我难做。」
总之,妤美人就这样在宫里留了下来。
人们都说她昏睡了整整两天,而她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披发赤足地跪在了我的宫殿外,脱簪待罪。
凤仪殿外。
我看着跪倒在地上的人,攒紧了眉心。
她来时尚早,天边刚露了抹鱼肚白,青石板上的露珠还未干,她跪了不一会儿,肩头膝下已有了湿意。
我让她起来,她也称不敢,把头一下一下地往地上磕,再抬起来时又是张梨花带雨的脸。
「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都是嫔妾不好……嫔妾听闻娘娘因为嫔妾的事与陛下大吵了一架,嫔妾心里愧疚难安,恨不得以命相抵,可没成想......」
「嫔妾心知陛下与娘娘年少相识,伉俪情深,而嫔妾只是因着这一张和娘娘有些许相似的脸,才得了机会能常伴在陛下左右,在娘娘不在的日子里宽慰圣心。」
「如今娘娘回宫,嫔妾本应自请离宫,只是嫔妾本是舞姬出身,孤苦无依,幸得陛下屡次相救才免受波折......」
「娘娘要赶了嫔妾出去,便是要了嫔妾这条命,」她掩面低泣起来,「嫔妾倒不如,倒不如死了算了......」
呜呜的哭泣声回荡在这大殿里。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了。
身后,盼夏已经竖起了眉头,一副要上前赶人的模样。
我拦住了她,缓缓走到妤美人面前,蹲下身,轻抚上她颈间的那道红痕。
她似乎吓了一跳,身子瑟缩了一下。
「娘娘?」
我忽地一笑,手上稍稍使了些力:「你不是说死了算了吗?」
「这道红痕便是你上吊留下来的吧?也难为你,演了这样一出戏。受了不少苦吧?也难为你的宫人,来的这样及时这样巧。」
前两日,她上吊的事情一出,盼夏便模样愤愤,说那妤美人为了争宠,竟连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当时我只是摇了摇头。
我想,哪儿有人会因为一个男人、一点富贵便死乞白赖地拿自己的性命相赌呢?
也许真的只是个可怜人吧。
可是如今......
我拿帕子擦了擦手:「只可惜本宫并不吃这一套,你若真是心有愧疚,恨不得以命相抵,那便抵吧。」
「怎么,做不到吗?」
「你若是做不到那便出去吧,日后本宫定会备好金银送你出宫,也免得旁人说本宫薄待了你。」
「来人,送妤美人离开。」
我说罢,站起身便要离开,可没成想身后忽地传来声尖利的惨叫。
再回头,那妤美人已经倒在了地上,额间血流如注。
紧接着,殿外一人风驰电掣般闯了进来。
「盈盈!」
妤美人看着我,泪眼模糊:「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奴的错,奴死了没关系,只是您不要因为奴,伤了与陛下的和气……」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便双眼一闭,倒在了陆策怀里。
陆策抬起头,沉沉看了我一眼。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如此看我。
除了初相见的时候,他看着我时永远笑意温软,眉眼含情,连皱眉都少之又少。
哪像现在,眉头紧锁,唇角紧抿,连下颌角都用了力。
「太医,太医呢!」
我忽地慌乱起来。
「我......不是的,我什么也没做......我没有真的想要逼死她……我只是没想到……」
「是她自己……是她故意要做戏给你看的……」
「够了!」
他深吸了口气,到底没对我说些什么,只是抱着那妤美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之后的好些日子,陆策再也没来找过我。
中途有一次,我想去向他服个软认个错,等他气消了再慢慢解释。
可他才看到我,便攒起了眉。
他低叹了口气:「韫儿,芙盈都和我说了。她说都是她的错,她还说不怪你……」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千不该万不该……」
我也没有忍住,明明是要和他解释的,可到底还是和他吵了一架。
又是不欢而散。
我和陆策冷战了一月有余。
等到秋高气爽的时候,他总算又重新迈进了我的宫门。
却不只是为了我。
还因为我的父亲,平阳侯,正一品绥远大将军回朝了。
陆策在宫里设了家宴款待我的父亲。
为此,他一连好些天都来了我的凤仪殿。
他向我道歉,说前些日子是他公务繁忙,冷落了我。
他说妤美人的事情他仔细想过了,说无论如何是他对不起我在先。
他说他定会妥善解决,等过些日子她身子好了,他便让人送了她离开。
他还说,等这件事情一了,就让我们回到以前,他定会好好待我,绝不让我再负我,让我伤心难过。
他向我道歉,言辞恳切,信誓旦旦。
我应该高兴才是。
可我看着他,心里却忽地痛起来。
钝钝的,不明显,却也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总觉得他陌生。
尤其是看着他端坐在高台之上,对着我爹爹遥遥举杯,笑得淡漠疏离,一派帝王之相时。
我甚至开始有些想不起来,我到底喜欢他什么了。
我喜欢的那个人啊,应该是那个十六岁的青衣少年,会跪在我父亲面前,神色真挚、一字一句地承诺,说他陆策纵有不如人的地方,纵前路坎坷,也定会护我周全,不让我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是那个会策马跑遍整个京城,只为了把春日开得最盛的那一朵桃花放在我窗前的少年。
是那个会因为和我的几句口角就红了眼睛,拉着我的袖子反反复复解释,被我嫌了啰嗦还笑如春风,说「我不怕你嫌我啰嗦,我只怕你心有芥蒂」的少年啊。
总归,不该是眼前这个人。
我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好久没有喝过这样辣的酒了。
辣得人眼眶发酸。
宫宴结束后,父亲来了凤仪殿看我。
他看着我慢慢红了眼眶。
他说:「韫儿,你瘦了。」
他问我后不后悔。
我和陆策方相识不久时,爹爹就曾告诫过我。
他说陆策虽有才能,却身世颇艰,不得盛宠。偏偏他又心气颇高,不甘屈于人下,若我执意与他一起,这一路必然辛苦。
当时我只是跪在他面前,说无论如何我不悔。
「我不后悔。」
只要是我决意要做的事情,我绝不后悔。
如果真是错了,那便错了吧。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