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到的医院了。
这次,父母说,试一试我的骨髓。
我看着自己枣红色血液从绿色的血管里,绕过手臂,流到医生手里透明的小瓶子里。我感觉有很疼。但我没说。
没多久,医生出来告诉父母,配型成功了。
父亲和母亲都很开心,他们看我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狂热和欣喜。就连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医护人员,看向我的目光,都带有毫不掩饰的笑意。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是好事,为什么要将笑意掩饰?
可我就是笑不出来。
也只有我,我格格不入。
这是好事吗?我问我自己。
是的吧。我回答我自己。
是吗?
我不知道。
我有些发愣。我的骨髓匹配成功了!
我有点惊讶。毕竟我的脐带血也成功匹配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害怕。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可能是因为我怕疼吧。
后来我躺在了手术台上,迷迷糊糊间我感觉,好像有什么冰冰凉凉的器械穿进我的身体。我似乎感受到一把极其纤细又锋利的小刀,划开了我白森森的皮,剖开了我金灿灿的肥肉,又割断了我赤淋淋的瘦肉。到最后,像是有一根好长好长的钉子震开了我的骨头。
一支好长好长的管子,穿过我的骨头,把我的什么东西往外吸取。像一台马力十足的蚊子抽水机。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利刃在把我一层一层地剖开,但是我没有任何痛感,连蚊子叮咬的痛苦都没有。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的问题,或许让我感觉不到疼痛的问题出在我的脑子。
我的脑子,从我躺在这里开始,就塞满了嚼过的口香糖。挤压、黏糊、又笨重。无论我怎么抖,都抖不出去。
我睁不开眼,或许说,我连眼皮都动不了。
睁不开,也闭不上。
只有一条缝。
但是就是因为那个「还没有一根头发丝粗细的缝隙」让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台「蚊子抽水机」,在我身体上辛勤劳作。
我透过那条缝隙,只能看见台上的手术灯。
我觉得那灯好生刺眼。高高在上的,可望而不可及,刺眼得像盛夏里正午的太阳。
我想去触摸,抑或说我想去拉扯,但我发现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我闭上眼,直视灯光照回来的重影,穿过睫毛,穿透过一层又一层的堆叠。我分不清是真的光影还是我的错觉,我只感觉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就好像脑海里一片一片灰黑色的云,在缠绕,在交织,在拼凑。
我闭上眼,直视灯光照回来的重影,穿过睫毛,一层层穿透过一层又一层的堆叠。我分不清是真的光影还是我的错觉,我只感觉脑海里昏昏沉沉的,就好像脑海里一片一片灰黑色的云,在缠绕,在交织,在拼凑。
拼凑出了姥姥那张沧桑的脸。
云层堆积交叠的边缘,将姥姥脸上沟壑崎岖的皱纹都描得这么真实。
我似乎又看到姥姥在给我削苹果。
只可惜啊,我再也吃不到了。
姥姥是在去年冬天去世的,她去得很安详。就像是在炕上睡着了一样。
我还清楚地记得四岁那年的冬天不算寒冷,地上的雪,也没有前年铺得厚实。
我跟在母亲身后,一步一个脚印踩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雪嘎吱嘎吱地叫嚷着。山、水、天、地,至上往下,茫茫间都只剩下一种颜色。
姥姥就盘着腿,靠着窗,坐在炕上,右手里握着一把小刀,左手拿着苹果。苹果的皮褪了一半,果肉已经发黑,另一半的苹果皮悬在空中,和姥姥一样,纹丝不动。
母亲的哭喊声惊天动地,窗户玻璃上凝了的一层水珠,被震到一起,也闻之掉落。
像是同母亲一起,在无声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