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照从高铁站出来,父亲虞瑾明接她上车。
进市区后,她降下副驾驶的车窗,手肘搭在边缘朝外望。
杭城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独有的馨香扑面而来,浓郁又热烈,她深吸一口气,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她回来了。
手拿回来,碰着怎么办。虞瑾明偏头瞄了一眼,肃声命令。
哦。虞照将手缩回来。
虞瑾明升起车窗,接着清清嗓子,开口问话:瘦了,是不是那里头伙食不好,吃得不好?
没有,吃得挺好,就是运动量大。
坐这么久车累了吧?
还好。
回来先好好安顿两天对了,你什么时候返校复课?
还有半个月呢
虞照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直到虞瑾明问起上次清明放假怎么都不回家时,才若有所思地望向身侧的男人。
男人正目不斜视地开车,并没有意识到上次放假这个关键词勾起了虞照某些不愉快的记忆。
明明上次放假的时候,说好一起去给沈思扫墓,他却临时放了她鸽子。
明明放鸽子的真实原因是他的小女友生病,却非要骗她是工作。
明明那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家,他却突然在电话里嘱咐她:如果假期回来看到妍妍阿姨来,要客气一点,不要失礼
训练基地里每周能打电话的机会寥寥无几,她那天近身搏击训练时受伤,整只右手连动弹一下都困难,罕有的通话时间,还是拨给了父亲。听到这番话,她几乎冷笑,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
后来放假,她抽空回了杭城,却没回家。她一个人去墓园看沈思,和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近况后,又马不停蹄回了训练基地。
她为什么不回家,原以为彼此心知肚明,没想到虞瑾明却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倒打一耙。
虞照无声地笑了笑,转头瞧着他。
察觉到视线,虞瑾明莫名心虚,清了清嗓子,又因前方换灯而岔开思绪,将女儿近乎冰凉的视线抛到了脑后。
到家后,父女俩默默无言各自分开。阿姨早就烧好了饭,等着爷俩回来,虞照说要先洗澡换衣服,就径自回房。
其实她是有事处理。
路上手机就一直振动个不停,当时碍着虞瑾明在场,她一直没来得及查收消息。
毕竟这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消息。
行李摊开未收,虞照靠着床尾席地而坐,找出iPad点开关联邮箱,收件箱里齐刷刷躺着一排邮件。
打开最新一封,入目是图文信息,要是给不知情的人看,根本瞧不出这是偷拍,还当是什么模特的街拍大片。
虞照饶有兴趣地轻哼一声,点开照片。
青年侧影笔挺玉立,苍白瘦削的侧脸微微朝镜头转过来,像是发现了窥视,画面于是定格在他眼帘掀起的那一霎。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图片,直到屏幕黑下来,镜子一般映出她的模样。
屏中的虞照眉眼如画,短发漆黑,堪堪过耳,皮肤偏麦色,肩臂用力时,露出紧致匀称的线条,只觉力与美兼得。
她冷不丁从训练基地回到城市,却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误入动物园的野生豹。
出来吃饭了。
外头传来虞瑾明的敲门声,虞照这才收了iPad,起身往外走。
开门,和虞瑾明打了个照面,对方皱着脸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
她这几年风吹日晒惯了,周围的人只比她更糙,因此也不觉得自己如何。
可看在虞瑾明眼里,简直没法接受。
不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他那个白白净净软软糯糯的小女儿呢?哪儿去了?
沈思去世后,他和女儿的关系本就紧张,心里这般想,却没能轻易说出口。
作为中年男士,虞瑾明并没步入油腻大军,相反,因为在美院身居要职,常年与艺术为伍,颇有几分道骨仙风,头发半长,在后头扎了个辫子,说起话来斯斯文文。
他心里当然也是希望女儿和自己一样秀气斯文。
可事与愿违。
虞瑾明的视线在女儿如今的粗糙模样上打了个转,又心烦地转开脸。
虞照恍若不觉,擦着父亲的肩头走到客厅,双手插在迷彩裤的兜里,脚步也吊儿郎当。
后头的虞瑾明瞧见她这走姿,又皱着脸叹了口气。
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虞瑾明眼不见心不烦,懒得搭理眼前这个糙丫头。
他还需要一点心理建设去适应虞照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过了会儿,虞瑾明吃得差不多了,一抬头,却见虞照只拿筷子戳饭,面前的菜都没怎么动。
怎么不吃呀?不合胃口?
虞照搁下筷子扫了她爹一眼,没吭声。
虞瑾明一肚子不满终于找到了由头发泄:你看,劝你好多次要你回来,你不肯听,知道苦了吧?他不耐烦地给她夹菜,眉毛皱在一处,好好的姑娘家,非要跑去当兵,学人家在泥地里打滚接着,又抬眼看了看她,发自肺腑地摇摇头,表示接受无能,晒成这个鬼样子
虞照勾了勾唇,佯作乖觉地颔首,对这番指摘全盘受之。
见女儿罕见地没杠回来,虞瑾明有了胆量继续唠叨:过几天开学,东西收拾好了没有?要不要我送你去海市?
今年妈妈的忌日你怎么安排?
她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也温和,绝非刻意寻衅,可席间偏偏倏地陷入死寂,唯有窗外的蝉声喧闹不停。
虞瑾明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含糊道:嗯。
清明借口要工作,这回呢,找好理由了没?
虞瑾明表情一下子垮了,想要发怒,却又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清清嗓子,搁下筷子站起身,决定息事宁人。
我想起来学校还有事,得过去看看。你接着吃,菜不够,让张姨给你做。
虞照冷笑一声,表情平静,筷子一下一下地戳在醋鱼的尾巴上。
我看不是学校有事,是你养的妞儿有事吧。
闻言,虞瑾明到底没忍住,蓦地回过身道:有你这么和爸爸说话的吗?你看看你!这都是哪里学回来的词?低俗不堪!和小混混有什么两样!
虞照若无其事地对上男人的怒目,半笑不笑地扯着嘴唇,视线坦荡,不闪不避,一副我就这么说你拿我怎样的张狂态度。
毫无来由地,虞瑾明在女儿面前总是不能理直气壮,被这么盯了一会儿,到底没开口说什么,忍着怒气推门走了,一副此女不孝,懒得多说的样子。
虞照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胃口全无。
当天下午,她把摊开的行李箱一合,没和虞瑾明打招呼就直奔海市,一个电话打给庄子怡。
我回来了。
她只说了四个字,对面的人的声音就险些把她震聋。
你还知道回来?!庄子怡用中气十足的声音怒道。
庄子怡算是虞照在F大的师姐,大她足有三届。
因为虞照入学早,比周围人小了两三岁,刚进学校时还是粉圆玉润的小丫头,尤其讨姐姐们欢心,更被系里的人当成吉祥物,谁都爱伸手揉她头发捏她脸,唤她宝宝。
庄子怡也是其中之一,有事没事就来她跟前逗逗她,私下里也处处照拂,像极了亲姐姐。
后来虞照去当兵,那段时间几乎断了联系,庄子怡还以为这小丫头人间蒸发,没想到居然还能从天而降。
两人一见面,庄子怡就先把人抱怀里好一顿揉搓,接着嫌弃地打量半晌她晒成麦色的皮肤,又开始吐槽她直线下降的衣品,非要扯着她去商场买衣服。
我的阿照宝宝怎么能穿这个呀?
虞照一进商场就自动开了狙击滤镜,看久了头晕,十分钟过去,实在不行了,干脆把眼睛一闭,额头抵在庄子怡肩头耍赖:师姐,我不舒服。她做小伏低手到擒来,看起来真有几分柔弱。
庄子怡只觉肩膀一沉,丝毫意识不到她的阿照宝宝已经今非昔比,还将她当成小丫头,于是护着头给呼呼:啊,好好好。不逛了,走吧。
离开商场,虞照混乱的视野终于清晰起来,彻底松了口气。
两人去吃饭的时候聊了聊这两年的近况,庄子怡毕业后做了策展工作室,颇像模像样,还试图拉她入伙。
我工作室接了个项目,十一要去杭城做展,你不是杭城人嘛,到时候来给我捧个场呀。
虞照抿着吸管只顾喝杧果奶昔,含含糊糊道:等我把复学手续办完了就去。
庄子怡想起虞照三年前突然人间蒸发的前科,厉声道:说好了,这回别想抵赖。
两人吃完出门,庄子怡拎着车钥匙道: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虞照乖乖插着兜靠边站,等庄子怡走了,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
手机已经振动很久了。
是老A的语音通话。如果不是事态紧急,对方不会选择直接通话。
接通,那头传来略显慌张的语声,没头没尾地道:对方好像察觉了。
虞照却立刻就明白过来,心平气和地询问:怎么回事?
先声明,你托付的事儿,我可是半点都没马虎,从他一年前回国我就在盯着,本来从没出过错漏,结果这次他又进靶场了!
你也知道,他到那儿玩时都清场,我进不去,就跟到大厅装成顾客去玩别的项目,结果他突然回身走到我跟前天可怜见,隔了十几米呢,他居然能找到我说,每次来都能看到我,还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你说吓不吓人?
虞照静了片刻,微微皱眉,对那人的敏锐有几分意外。
他在警告你。
我难道不知道他在警告我?我是想和你说,这人来头大,挺危险,我不能再往下跟了。
老A停了停,怕她不同意似的,还添了一句:你也得为我考虑考虑,我还得在这行混饭吃呢是不是?
对方都这么说了,虞照当然不好勉强,只得道:成,那就这样吧。顿了顿,又微笑地提醒,你们的行规你清楚的,我就不多说了。
是是是,咱们什么关系,我能坑自己人吗?再说了,做生意讲究细水长流不是?
虞照懒得和他扯皮,敛容挂断电话。
庄子怡刚好驱车过来,透过车窗,遥遥看到虞照眼带肃杀,一时以为是错觉。
她降下车窗:阿照?
女孩抬眼,笑容灿烂,还有点憨傻:师姐,这么快呀?
庄子怡摇摇头,想,果然是错觉。
说是当了三年兵,除了晒黑还剩下什么?走两步就晕。
虞照没个正行地笑:我还学会打架侃大山啦。
庄子怡瞥她一眼: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