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宫里都无精打采的。春寒料峭,饶是我整日闷在宫里也不慎染了风寒。许是那日皇帝来后漏了点我病重的风声出去,懿宁宫都坐不住了。二月里太后竟亲自跑来看我,不巧我还真有些病恹恹的样子。
「老娘娘?您怎么来了......咳,合该嫔妾去拜见您的,这不合规矩呀。」我吓一跳,赶紧从塌上爬起来。
「坐坐坐坐!你这孩子素来硬朗的,怎么折腾成这般模样?」太后一脸痛惜,伸手把我摁下去。我俩相对无言,半晌无话。
说实在的,我私心里对太后颇有些怨言。我打小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可太皇太后毕竟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不能亲自教导,都是那时身为皇后的太后亲力亲为。
算来我也是太后眼瞅着长大,很是有些情分;我初当太子妃时生怕行差踏错,也是太后明里暗里指导。我晓得她对我这个儿媳还是满意的,可她儿子硬要以妾为妻时,我并没有看到她有什么强烈的表示。我朝素以孝治天下,若太后一定不同意周氏为后,皇帝也无可奈何。
不过太后也有她的难处。郑履珩实非太后亲子,而是一位宫人所生,七岁才被记在太后名下。因着这一层郑履珩嫡子身份颇有些不正,先帝当年立太子时也是犹豫了许久。
而我爹爹站队鲜明的力挺成为先帝拍板的直接原因。
我还记得爹爹入宫时与我说:「玫儿,天底下旁的都不用管,惟有嫡庶礼法不能废。淑妃所生长子绝不能立,嫡庶不分则得位不正,天子不正则汉室危矣。」
我茫然点头,心里只有郑履珩满月夜偷带我跑出去看湖景时别在我头上的凌霄花儿。
打小我就知道,我们萧家是世代事君的忠臣。我爹爹和大哥都战死沙场,二哥官至中书令,三哥则依然镇守边关;便是并不那般出色的四哥,也在兵部武选司里兢兢业业。我是萧家这一代唯一的姑娘,从出生起就是要侍奉内闱的。甚至等我八岁被以准太子妃之名接入宫中时,太子还没定呢。
而我选择郑履珩,并非因为他是嫡子,而是因为,我曾糊涂觉得青梅竹马的情谊值得托以终生。
我和郑履珩年纪差不多。我入宫时他也才被太后认在名下。我在苦瓜着脸背宫规女诫,他也在绞尽脑汁啃四书五经。那时候在太皇太后宫里碰面是最快乐的时光。
我们互相抱怨师傅的严厉,宫规的严苛。大人们出于各自的计较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只是我不知他何时存了利用我夺嫡的心思。他与我说父皇不喜欢他,处处委屈他,我就信了;他说他大哥哥虽然文武双全颇得皇上喜爱,但实际心术不正处处想除掉他这个嫡子,我也信了。我动用我自己的方法替他造势,在先帝面前尽力替他说好话。
如今想来,先帝不喜欢郑履珩只怕单纯因为他既坏且蠢而已。
我满心欢喜做了他的太子妃;他却忧心萧家对他不利。他不晓得我爹爹哥哥支持他并不是因为我选择他,而是皇室正统选择他。他生怕萧家倒戈把他拉下马去。
只有心术不正之人才会阴邪地揣摩别人。
我嫁他一年有了身孕;然而一个新入府的美人一碗寒药把我的孩子杀了。随后那美人被诊出身孕,他告诉我,那是他早已爱上的女子,他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彼时我父兄刚战死沙场,尸骨未寒;而他则在沾沾自喜一举两得,欢乐地与周琇言一起等待爱子降临。
如今更是把我仅剩的正妻之位一并剥夺。
「想什么呢?」太后拍拍我,打断我的回忆。我一惊,才发觉我已不觉间将恨意显露在脸上。我赶紧收敛,「嫔妾只是想到了病情的事......」
「好了,哀家瞧着你长大的,你还想蒙我?」太后长叹一口气,「我晓得,你在恨他们,是不是?」
我无言。
「换做是我,我也恨。」太后直言不讳,「你以为我就一帆风顺吗?先帝对我从来冷淡,他喜欢淑妃,顺妃,庆妃......就不肯多看我一眼。说来我比你还差些———我生了嫡子,却没养活。」
太后顿了一下,眉间一抹痛色显而易见。「素来立嫡立嫡,没有嫡子就算了;可哪怕我认下了皇帝,先帝还是宁可立淑妃的儿子也不立我儿子。这不是明着打我脸?」
「您不恨吗?」我喃喃问道。
「恨?我没有本事去恨。」太后眼睛望向屋角金漆描摹的飞雁,「我还不如你,背后好歹有萧家撑着。我能恨什么?不仅不能恨不能怨,我还得拼了命地讨好先帝,教导皇儿;我无宠,意味着一点点错处都可能万劫不复。」
「你比我强多了。皇上,他对你是有情分在的。」太后拍了拍我的手。
情分?我不禁冷哼出声。太后对我倒是真有些情分在,可只怕这情分也比不过算计。当年她如何看不出郑履珩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思?可她拼命撮合我们,只为儿子立储借势。
这些我都能理解,可到如今这种地步何必再说这种恶心的话?无非是怕我心生怨愤扰乱后宫,而我背景太厚又轻易动我不得,只能演这般温情戏码拉拢。
若我不是萧玫安,是什么李玫安刘玫安,只怕皇上还没登基就一杯毒酒赐死了。
我不着痕迹抽回双手,「老娘娘说的是,只是嫔妾病体不详,娘娘莫在这待久了以免污了凤体。」
「连儿臣都不愿自称了吗?」太后竟没有生气,只是面露哀色,「玫安,哀家晓得你在想什么。只是与你说句掏心窝子话,哀家对你是真心疼惜的。」
她又叹一气,「我晓得你在怨哀家当初没有力保你皇后之位,可皇帝你又不是不知,他对哀家实在......令人心寒。若我与他闹太僵,只怕如今他眼里已经再没有我这个母后了。就是现在,他宫里的事我能插手几分?只不过一个懿宁宫彰显孝道的摆设罢了。」
太后忽地肃起面容,「玫安,你切不可沉溺于恨意和报复之中。这宫里眼看要乱套,我知道你乐得袖手旁观,可别忘了,你如今仍是这后宫的一份子,更不要说,你背后还有兄长。纵容宫里头乱下去,谁知道将来要起什么事?千万别等到一切收不住时再追悔莫及!玫安,你向来冰雪聪明,你不会不懂。」
她又拍拍我,「如今哀家瞧着,恐怕要出大乱了。玫安,皇帝糊涂啊,皇后更是烂泥扶不上墙,这宫里,以及皇嗣,怕是只能指着你了。」
「好孩子,你想想吧。」太后说罢,起身离去,唯余我默默思忖。
半晌,澄玉悄悄进来。「娘娘?」
我抬头,一脸复杂。「澄玉,我头一回不清楚怎么行事了。」
后面几日一切照旧。我闭门不出,只管养病。太后那里也再无什么消息过来。帝后依然吵吵闹闹,郑履珩却不曾再来看过我。
三月初的一日,阳光灿烂。我正命人将一把躺椅搬到院子里供我晒太阳,忽见涟玉一头扎进宫门:
「娘娘娘娘!不......不好了,皇三子!皇三子出事了!」
我大惊,连忙抓住她:「铭儿怎么了?快说清楚!」
涟玉急得要哭出来了:「是鸿宁宫......也不知道送进去什么,三个皇子全都突发中毒,其中皇三子尤为严重,已经......已经快不行了!」
我顿时慌了神,急忙喊人「备轿!备轿!去鸿宁宫,快!」
「谁也不准出去!」忽地宫门口进来一大群人,领头一个中官径直走到我面前:「奉皇上口谕,贵妃萧氏涉嫌谋害皇嗣,特令封宫,一干人等,严禁出入宫门,违者杖毙,钦此!」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们把我的宫门紧闭,下人全部赶往偏殿。只见那中官木着脸向我躬身一礼:「贵妃娘娘,您如今嫌疑在身,委屈您在此稍后。至于到底如何,只能等皇上过来,再做定夺。」他一揖,「奴才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