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既然醒了,我这就去喊二爷给您诊脉。婢女喂完药,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宋杏被她信息轰炸了好一会儿,才有了空当来思索自己目前的处境。她是这户医家的三小姐,看厢房内摆设颇为受宠,有个当官的大哥,继承家业的二哥......她在昏迷中梦见的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心头。
这三小姐也叫宋杏,自幼体弱,老爷夫人心疼她,便宠得这小姐无法无天宋小姐怕疼不愿缠足,便不缠;宋小姐好跟哥哥打马球,那就打;宋小姐愿意读书,就跟着哥哥们的塾师读圣贤书;宋小姐对医理有兴致,家里的药房便任她胡闹......
这么着了十来年,三小姐不但没学成一点闺秀样子,倒更像是个骄纵纨绔,此次病倒便是因为爹娘有意将她嫁人,将说媒的公子哥儿于画舫上凑了一桌筵席,待教三小姐乘小舟在水上相个如意郎君。三小姐看也不看,泅水跑了,风寒了,便在这春寒料峭时节病倒了这许多天......
宋杏为这三小姐惋惜,她拼着不愿嫁人,到头来被自己鸠占鹊巢,却听见敲门的动静,她的二哥宋仁来了。
宋仁是个风骨匀停的年轻人,眉目和宋杏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显得秀气出尘,见妹妹盯着他看,笑出了一颗虎牙:二哥近日忙前忙后是黑了不少,杏儿可不许嫌弃我!说着便替宋杏把脉,为宽她的心,又补了一句:我外出用的衣帽都已用甑蒸,身上这套是刚换上的,出去也并没接触病人,身上没沾疫气。
宋杏以前是独生女,如今天降一个哥哥,倒觉新鲜,但宋仁年纪比现代的她还小,宋杏觉得自己被占了辈份上的便宜。
也罢也罢。宋仁为她诊完脉,宋杏正等他说话,他却开口笑道:杏儿,你给自己诊一诊,告诉二哥脉象如何。宋杏扯了扯嘴角,便按上自己的脉。
她从事外科,中医一道本就不精,幸而原身贪玩,水平未必比她高多少,宋杏也就放胆说了:不急不缓,节律自然,举之泛泛,是为浮脉。宋杏努力地在宋小姐的记忆里搜寻名词,尝试与自己所学对上号。
何病?
阳浮阴弱,是为风寒外邪。宋杏不太能用古文腔调描述症状,便硬着头皮说道,今日热表已解,但全身仍觉酸痛,再休息两天也大好了。现下是春季,正好用香苏饮。这一段半文不白的诊断说出来,宋杏有些担心露馅。
孰料宋仁竟然满意,不错,竟有些进益,那你再说说这香苏饮的方子。
宋杏犯难闭目,搜肠刮肚,一时间,宋小姐那些模糊记忆像是终于溶解进她的意识里。她福至心灵地念出了方子:紫苏、香附子各二钱,陈皮一钱,甘草七分,用姜、葱煎服。
宋仁乐了,转身向婢女吩咐:听见没,按小姐说的方子给她煎药。回头又对病榻上的她打趣道:谁说医者不自医?我们杏儿不但病得有分寸,连第一次给自己开药都如此精准,实在高明!
宋杏知道他故意调侃,宋小姐再贪玩,不至于连风寒都不懂得看,只是在打趣她为了逃婚把自己弄上病榻好几天这的确不是一个医者该干的事。
于是宋杏板着脸叫婢女送客。
被赶出门外的宋仁委屈巴巴,但埋怨了两句,又放软了语气对她说道:爹娘已决定不催着你出嫁。但这次是我不在家,没察觉你的傻心思。下次再有不称心的事,也该对我和大哥说说我们还能让妹子吃亏不成?可别再糟践自己了。
好。宋杏只是随便应了。
若是那宋小姐此刻在这,也许要鼻子一酸。有关爱自己的家人,便比什么都要强。可是宋小姐此刻在哪呢?会躲在这具身体里吗?宋杏低下头,呼吸着厢房内淡淡木香,比医院的消毒水味,出租屋衣柜的樟脑味要好闻许多,但宋杏开始想念后两者的味道。
如果自己没有死,这宋府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休克醒来回到出租屋后,室友应该也会絮絮叨叨地教育她半天,然后向她安利拳击课吧。自己总是不常联系家里人,但爸妈也会关切地打电话过来,问要不要寄些肉蛋补品给她......
宋杏眼眶一热,于是披衣到案前翻起了宋小姐的医书。她想赶快抽离这悲哀的情绪,怕被旁人看到,也不愿让自己察觉。
她刚被宋仁一考,险些露出马脚来,便先挑了几本基础的医书,不求一时背下,只试着将中医的框架与她所学建立起联系。这医书读起来很吃力,术语晦涩又兼用繁体写成,宋杏囫囵吞枣半日,才堪堪读到诊要终经论篇,趁着用膳时间才到外头转悠透气,脑子里还昏昏沉沉地旋转着阴阳五行六节藏象的概念。
宋杏在庭中踱步思索,试着将所谓六气与现代医学的病症分类一一对应。宋府的花园春草葳蕤,处处青翠几乎掩住小径,天气入夜微寒,石径被夜露打湿,走起来有些滑,宋杏于是走得很慢,但心情难得舒缓许多。
中医的理论以神为中心,人为阴阳二气所调和,五行对应五脏,病者或外感六邪,或内伤七情。六邪有风寒暑湿燥火,这倒好理解,稍花时间把表征与现代医学的各病症联系归纳起来,以宋杏的水平也能背几个方子治些小病,下午宋仁的考察也仅仅是这类外感病中较为简单的。
只是这七情......宋杏一时还不太能理解,现代医学中心理因素固然会引起一定程度的身体异常,但在中医中,这类心理因素的作用被放大了许多。
她正对月怀思,忽听得庭中传来交谈声,连忙站定噤声,但衣料拂过灌木叶子,这细微的声音也暴露了她。于是她听见一个清越的男声问:庭中何人?
想必是小女宋杏。一个年长者的声音,原来是她爹,杏儿,还不快出来见过侯爷?
那便是宋杏与洵阳侯万晅的初遇。
宋杏只是沿着小径转过那庭中山石,便见得月色清辉洒在那人肩头,宋家这庭院夜色如水,小侯爷玄靴踏着一地霜露,春夜柔风中衣袂飘动,绯红衣袍衬得他越发清隽。
他年纪与宋仁相仿,一袭红袍有些宽大,用玉带束起清瘦腰身,朗目皓齿,剑眉斜飞,让人一时竟不知,究竟是谪仙落了凡俗,还是山鬼入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