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瘟疫。钱塘宋府的三小姐却先于这场瘟疫病倒了,待她从昏厥中醒来时,宋府上下正忙成一片,一时竟没人能顾得上她。
宋杏正吃力地挪动病体,她在床上哼哼了半天,也不见室友来唠叨,只好自己晃晃悠悠着下了床。她穿不惯绣鞋,又身体虚弱,险些跌了一跤,这才发现周围陈设与医院简洁的陈设截然不同。
这是个四四方方厢房,却称得上富贵堂皇绿纱轻掩雕窗棂,罗帐灯昏照案几,樟木妆匣白玉饰,箱笼皆用金髹漆。
是以这房子虽只有扇小窗,但光线照到这些厚重家具上却显得晴彩四射。
宋杏不过是个小大夫,只在博物馆里见过此等奢华器具,乍舌之下才开始思考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昨晚正值着夜班,急诊科却突然送来一位脑卒中患者,本就是深夜,家人发现得晚,送来后抢救无效。生死有命,宋杏从手术室出来,默然地脱下手术服。深夜的医院,灯再亮都带着森森的气息,她见同事们都沮丧着,便揽下了安抚家属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但宋杏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口舌功夫。她一向冷冰冰的,不懂得迂回曲折,也就直愣愣地抛出了死讯。
患者的儿子怔怔地听她解释,拿着文件的双手颤抖,他忽然暴跳如雷,揪着宋杏的衣领怒吼,照着脸对她来了一拳,宋杏匆忙向后避......
再次醒来时,她就已经在这房间里了。
宋杏深吸一口气,一时茫然又愤怒。
她死了?转世了?怎么还有往古代转世的?她作为医者的生涯才堪堪揭幕,就因这莫名的医闹死了?不,也许没死,宋杏知道脑袋挨一拳后果可大可小,轻则昏厥,重则瘫痪死亡......
她正心思纷乱时,宋府的婢女端着汤药进来,见她从床上起身,忙搀着她坐下。这婢女是个话多的,边喂药边自顾自说话
三小姐您可醒了!老爷今儿去抚恤灾民,二公子适才从外头运了药材回来,府上人都去帮忙,内院的活都落在我们几个婢子头上,这才没顾得上您!宋杏听到末了才回过神来,敢情还是为自己开脱。
慢着,灾民?药材?宋杏皱眉问道。
婢女这才想起来解释:小姐您病了这些时间,临县发了瘟疫,咱家既是开大药堂的,大公子又刚做官儿,老爷便说要赈济灾民,积些善行。二公子正是从药库里运了药过来,大家伙帮忙煎药,拿去街坊分发。说到这里,婢女似乎为宋府感到得意。
小姐既然醒了,我这就去喊二爷给您诊脉。婢女喂完药,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宋杏被她信息轰炸了好一会儿,才有了空当来思索自己目前的处境。她是这户医家的三小姐,看厢房内摆设颇为受宠,有个当官的大哥,继承家业的二哥......她在昏迷中梦见的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心头。
这三小姐也叫宋杏,自幼体弱,老爷夫人心疼她,便宠得这小姐无法无天宋小姐怕疼不愿缠足,便不缠;宋小姐好跟哥哥打马球,那就打;宋小姐愿意读书,就跟着哥哥们的塾师读圣贤书;宋小姐对医理有兴致,家里的药房便任她胡闹......
这么着了十来年,三小姐不但没学成一点闺秀样子,倒更像是个骄纵纨绔,此次病倒便是因为爹娘有意将她嫁人,将说媒的公子哥儿于画舫上凑了一桌筵席,待教三小姐乘小舟在水上相个如意郎君。三小姐看也不看,泅水跑了,风寒了,便在这春寒料峭时节病倒了这许多天......
宋杏为这三小姐惋惜,她拼着不愿嫁人,到头来被自己鸠占鹊巢,却听见敲门的动静,她的二哥宋仁来了。
宋仁是个风骨匀停的年轻人,眉目和宋杏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显得秀气出尘,见妹妹盯着他看,笑出了一颗虎牙:二哥近日忙前忙后是黑了不少,杏儿可不许嫌弃我!说着便替宋杏把脉,为宽她的心,又补了一句:我外出用的衣帽都已用甑蒸,身上这套是刚换上的,出去也并没接触病人,身上没沾疫气。
宋杏以前是独生女,如今天降一个哥哥,倒觉新鲜,但宋仁年纪比现代的她还小,宋杏觉得自己被占了辈份上的便宜。
也罢也罢。宋仁为她诊完脉,宋杏正等他说话,他却开口笑道:杏儿,你给自己诊一诊,告诉二哥脉象如何。宋杏扯了扯嘴角,便按上自己的脉。
她从事外科,中医一道本就不精,幸而原身贪玩,水平未必比她高多少,宋杏也就放胆说了:不急不缓,节律自然,举之泛泛,是为浮脉。宋杏努力地在宋小姐的记忆里搜寻名词,尝试与自己所学对上号。
何病?
阳浮阴弱,是为风寒外邪。宋杏不太能用古文腔调描述症状,便硬着头皮说道,今日热表已解,但全身仍觉酸痛,再休息两天也大好了。现下是春季,正好用香苏饮。这一段半文不白的诊断说出来,宋杏有些担心露馅。
孰料宋仁竟然满意,不错,竟有些进益,那你再说说这香苏饮的方子。
宋杏犯难闭目,搜肠刮肚,一时间,宋小姐那些模糊记忆像是终于溶解进她的意识里。她福至心灵地念出了方子:紫苏、香附子各二钱,陈皮一钱,甘草七分,用姜、葱煎服。
宋仁乐了,转身向婢女吩咐:听见没,按小姐说的方子给她煎药。回头又对病榻上的她打趣道:谁说医者不自医?我们杏儿不但病得有分寸,连第一次给自己开药都如此精准,实在高明!
宋杏知道他故意调侃,宋小姐再贪玩,不至于连风寒都不懂得看,只是在打趣她为了逃婚把自己弄上病榻好几天这的确不是一个医者该干的事。
于是宋杏板着脸叫婢女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