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年前,当郑山河进入首都晚报当调查记者的时候,又是何主编顶着压力,通过了黑砖窑案、矿难案、强拆案、教改案……还有,去年的杀医案的报道。其他记者做的各种特稿,包括对某保险公司的调查,P2P 与某银行的内幕关联,某官员的贪腐案,境外洗钱案等等,全都是何主编力排众议,才能见报的。何主编被降级过,被调去退休干部书画院任院长过,被停职过,更是写过不计其数的检讨。
郑山河不知道,何主编有什么必要一边贪污,敲诈,一边发出这些政治风险很大的深度调查;这不符合风险收益收本。
何主编是他在媒体路上的领路人,也是他前面的旗帜,一面猎猎招展、铁肩担道义的旗帜。何主编也是许多媒体后辈的偶像,是许多年轻记者的入行指路人——郑山河怎么能想到,这样浓眉大眼的,也会叛变呢?
今天的会,他竖起耳光听了半天,并没有说何主编贪了多少钱。郑山河有点自责,对报社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怎么一点也不敏感?大概从杀医案开始,他已萌生了退意吧。这之后,他已经几乎不参加报社的各种应酬了。
过了两天,郑山河碰到了集团的财务总监张阿姨。张阿姨认识郑山河的父亲,她悄悄地告诉郑山河这次调查的过程。
原来,这一次,纪委把晚报的编委、正副总经理、财务总监、行政总监等全都查了一个遍,除了两个编委被带走之外,还有几个也被追回不当得利,党内处分、降级使用。有实权的人里面,就只有郑山河,除了公务应酬领过用小金库的钱买的茅台酒外——酒也是公务宴请,登记在册——一分钱问题也没有。
经过纪检组反复核查,报社倒欠郑山河七八万。他们以为搞错了。再去了解背景,郑山河是红三代,父亲是房地产商,自己早年有海外资源炒比特币,又在海外金融市场赚了不少钱,老婆家里也有钱,根本看不上在报社的收入。郑山河出差习惯坐头等舱、五星酒店商务套房,但他这个级别只能坐经济舱、四星酒店。于是乎,他从来不报销公务出差的机票和酒店,但出差是有记录的,所以是报社倒欠他钱。
纪委办案几十年,很少见到这种闲着没事干跑到这种没什么油水的职能部门来玩票的,还做得煞有介事,一路升职,业界有名。他们也啧啧称奇。
郑山河问张阿姨说:何主编到底有没有经济问题?你估计他会不会被判刑?
她为难地说:不知道。你也别问了,等公布吧。
郑山河没有得到答案。
这些天,整个报社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没有心思认真做工作。听说集团要把搞党建工作的一个与何主编平级的副厅级干部,调到晚报做总编辑。郑山河都不知道这个人,想到一个新闻界的门外汉要当自己的顶头上司,更加烦燥了。
郑山河身心疲惫。他一个人在饭厅里吃饭,觉得自己像只没有家的野狗。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到安慰。
赵珑珑不在家,但就算在,他也不想总跟她抱怨,显得他越发的乏味、愚蠢、无趣了。他理应向女人展现自己对世界的清晰认知,熟练的掌控能力的,他理应自如地游弋于一个已知的、确定的世界当中的。但是不。看着妻子一个接一个的胜利,他也想找到事业的突破,而不是现在这样子。郑山河曾经挚爱的新闻事业,现在却渐渐已找不到方向了,他还在里面困兽犹斗,愈发像是一个笑话。
非战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