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外面的天依旧是黑沉沉的。
枕衾寒凉,我从床上坐起,扫视一圈,找不到沈席玉。
窗外下了雨,风声萧瑟,卷着雨滴落在窗扇上,劈啪作响。
窃窃私语顺着风声传入我的耳朵。
「……陛下还站着呢,李公公打伞被踹了一脚,让他滚呢。」
「雨大风大,今夜不得消停,要不叫小娘娘劝劝陛下?」
「嘘……陛下,是打定主意在外头淋一夜的雨,不许惊扰小娘娘。」
「听说方才还吐血了,这样折腾,如何吃得消。」
谁吐血了?
沈席玉吗?
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起身下地,踩着绵软的地毯赤脚穿过大殿。
走到门口,用力拉开大门。
伴随着吱呀的木门声,雨雾扑簌而入,天地间水汽茫茫。
朦胧的灯色透过夜色,勾出不远处一个高挑的轮廓。
我就站在门口,顶着风,望向他。
那人似有所感,猛得抬头,视线穿过雨幕落在我身上。
雨滴滚落屋檐,似珠落玉盘,变作暗夜唯一的音色。
宫人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他一动不动,好像个石头。
突然,石头动了,大步朝我走来。
朦胧感一层层退去,露出他冷冽的眉眼,薄削的唇,和……凌乱的胡茬。
沈席玉浑身湿哒哒的,乌发黏在脸和脖子上,憔悴许多。
「你怎么不进来?」我仰着脖子,有些担忧。
衣袍在廊下拖行出一行水渍。
沈席玉站在门口,不敢寸进,只用一双蓄满痛苦的眼睛锁着我。
半晌,语气沉痛道:「妧妧,对不起。」
话音刚落,我脸色变得煞白。
他都知道了。
这种感觉,就像终日悬在头上的刀,突然落下,砸得我血肉模糊。
我后退一步,低下头,紧紧攥住拳头。
寒冷侵及全身,冷到骨子里。
半晌,我低低哀求道:「沈席玉,你别不要我……」
沈席玉咚地跪倒在地,用手捧住我的脸,强迫我注视着他。
他拧着眉,眼眶红了,「妧妧,你在说什么?」
我用了最大的勇气,说:「我不干净了……没有告诉你,对不起。」
这句话如同凌迟,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来的,只觉得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这一巴掌,却像同样打在沈席玉脸上一样。
他突然哭了,捧着我的脸颊,半天才颤着声音挤出一句话:
「妧妧,不是你的错。」
他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捋着我的碎发,「你没有不干净,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跟你在一起,是我高攀。」
我红着眼睛,满腹委屈终于得到了宣泄机会,「可是你把我的糖盒烧了,你说只给我一次机会,我又骗了你。」
痛苦在沈席玉的眼底碎开,他捧着我的手按在自己侧脸,「妧妧,你打我吧……抽死我……沈二一介马夫,不懂事,犯了混,你狠狠抽……」
自从见到沈席玉后,我每天战战兢兢,活在被他发现的恐惧里。
倘若他知道真相,将我撵走怎么办?
肆无忌惮地羞辱我又该怎么办?
会不会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被他视为野种?
那个可怕的梦,夜夜来纠缠,连我自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环住沈席玉的脖子,痛哭出声,「沈二,这些年,我好害怕……」
「对不起,妧妧……对不起……」他声线发紧,发出困兽般的嘶鸣,「我是个混蛋,我没保护好妧妧。」
风裹着凉意吹过湿漉漉的发,我咳嗽起来。
沈席玉骤然回神,抱着我踉跄起身,匆忙吩咐道:「李恒忠,烧热水来。」
我浑身已经湿透,靠在沈席玉身上,冻得瑟瑟发抖。
他二话不说脱了衣裳,将我裹进棉被,自己则揣过我的双脚,放在心口。
李恒忠进来时,就见沈席玉狼狈地跪在地上,着急忙慌奔来:「陛下!您怎可如此啊!」
他弯腰去扶,被沈席玉一把扫开,「滚!热水呢!」
很快木桶被热水蓄满,沈席玉撵走了所有人,亲自抱着我下到热水里。
寒意一点点散去,沈席玉压根不撒手。
他小心翼翼地为我搓着头发和肌肤,生怕把我碰坏了。
我两眼红肿,摸上沈席玉的肩膀,那道丑陋可怖的疤痕始终压在我心头。
「疤是怎么弄的?」
沈席玉攥住我的指尖,轻轻吮吻,「不问了,妧妧,都过去了。」
他替我擦干身子,抱上床,「往后我守着你,哪也不去。」
有他陪着,我惊慌不定的心一点点稳下来。
我拽了拽沈席玉的前襟,红着脸道:「你过来一点,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他低下头,与我贴得很近,鼻息交融。
「孩子……是你的。」
沈席玉瞳孔一颤,仿佛一尊凝固的顽石。
他动作迟缓地刮着我的脸颊,呆呆傻傻的,眼底的喜色如泉水喷涌。
「妧妧,沈二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相待。」
他凑过来,虔诚地吻住了我。
隔阂消去,情谊滋长。
帐中的温度一点点攀升,最后一刹那,沈席玉突然止住,伏在我肩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妧妧,睡吧。」
我双目迷蒙,见他眼底欲色未消,轻轻环住他的腰:「我没关系的……」
沈席玉神色一紧,额头青筋直跳,少顷他闷哼一声,压住我的手腕,
「妧妧,你并不会因不幸而低人一等,所以不必以此来讨好我。」
心底的盘算被揭开,我顿感难堪。
可又不全是。
支吾半天,急得满脸通红。
沈席玉眼底滑过一丝了然,复又吻来,「可如果妧妧是真心实意地想,为夫就却之不恭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午后。
一睁眼,发现沈席玉仍在枕边熟睡。
依稀记得那年花朝节,手帕交约我出游。
沈席玉跟在身后,我趁他不注意,偷偷和手帕交溜走,去隔壁的姻缘庙求得一香囊。
据说偷偷压在心仪男子枕下,日后他便是你的枕边人。
被沈席玉寻到后,他冷着脸将我抗回马车,数月不答应我出府。
后来我翻窗将香囊塞进沈席玉枕头下面,不知他还收着没有。
沈席玉闭着眼,哼道:「妧妧,昨晚手不累吗?」
我一张脸瞬间染满红霞,「你该上朝了。」
「陛下,御医前来替小娘娘诊平安脉。」有人隔着窗扇轻轻唤道。
沈席玉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与我四目相对。
他亲了亲我,将头埋在我颈窝里,摸了摸小腹,「他踢你了吗?」
「才三个月,太小了。」
沈席玉陪着我又躺了会儿,才穿好衣裳起身,叫御医进来。
隔着一道纱帘,有人在我手腕上一搭,诊了半天,语气凝重道:
「陛下,如今小娘娘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身子却较常人瘦弱三分,想来是长期惊惧,心神耗损所致。」
「要如何养?吃什么用什么?」沈席玉懊悔不已,「昨夜朕还与她……」
我脸上滚烫,明明昨夜我并没尝到什么甜头,都是沈席玉尝到了,说这个干什么……
御医轻咳一声,「那个倒是不妨事。切忌劳心伤神,否则腹中胎儿……便保不住了。」
我早有心里准备。
颠簸数日,身心俱疲,孩子能完好无损地待在身上,已是万幸。
沈席玉沉默了很久,道:「万事确保她万无一失,其他都不重要。」
「老臣明白。」
御医走后,沈席玉传了早膳进来。
让我坐在镜子前,替我挽发。
只见他动作娴熟,时不时通过铜镜瞥过来,
「太尉府的宅子,我命人打扫干净了,你父亲母亲,还有家仆,都住回去了。」
「谢陛下隆恩。」
沈席玉缓缓握住我的手,「妧妧,别喊我陛下,喊沈二吧。」
以前在家,我便习惯喊他沈二。
「可你是皇帝,不合规矩。」
「就叫沈二。妧妧是小姐,你的话就是规矩。」
沈席玉替我带上金簪,细细描眉,端详半天,笑道:「好看得紧。」
我笑了笑,吃饭的时候,多用了两碗。
突然沈席玉对我说:「妧妧,先回家住几天吧。」
乍闻他的要求,我筷子一抖,肉丸子顺着边缘滚到地上,「我惹你生气了吗?」
接收到我小心翼翼的眼神,沈席玉眼底闪过一抹痛色,摸摸我的头,
「没有,我不在的时候,你得有人陪着。一些故友,你也许多年没见了。」
少时我是王都最风光的姑娘,无忧无虑,每日在街头巷尾徜徉,金玉堆叠,娇生惯养。
可这么多年,我早已忘记没心没肺地憧憬来日是什么感觉。
也忘记偷偷爱慕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
我的命数,似乎在那个夜晚,被悉数夺了去。
沈席玉欲言又止,最后疼惜地看着我,「妧妧,我保证,你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出宫的事,只有沈席玉身边的李公公知道。
似乎在防着谁。
我随着沈席玉坐上马车。
两侧的红宫墙在夹道两侧逐渐远去。
老宅一切如旧,父亲母亲相携立于门前,半月不见,他们二老已两鬓斑白。
我刚下车,母亲便红着眼睛扑过来,泪如雨下,
「我的好妧妧,你怎么又瘦了,你在宫里可吃过什么苦?」
沈席玉跟着我下车,远远站在后面。
父亲不卑不亢地拱手:「草民见过陛下。」
沈席玉侧身,「大人客气。妧妧想家了,朕陪她回来一趟。」
气氛有些凝滞,父亲见沈席玉站在不动,不得已轻咳一声:「那就……进府?」
「好。」沈席玉回答得干脆,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了。
到家的时候正是晌午,众人便坐在一起用饭。
我吃多了,没什么胃口。
沈席玉淡定从容地坐旁边给我剥虾。
父亲母亲对视一眼,派出父亲说话:
「陛下,府里不缺下人,新朝百废待兴,您日理万机,小女就不麻烦您了。」
潜台词就是: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
沈席玉仿佛没听懂一样,「无碍,她喜欢吃朕剥的。」
我头快要埋进碗里,一不留神呛了口,脸都红了。
这可把一家人吓得够呛,母亲急得碎碎念,「妧妧身子弱,可别呛坏了。」
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那么娇气。
沈席玉净手回来,突然我眼前光影倒转,被沈席玉打横抱起。
「瞧你也不饿,不如回去歇着。」在父亲母亲惊愕的视线中,沈席玉面色如常、轻车熟路地往闺阁走去。
屋里暖烘烘的,新添了一些物件。
沈席玉将我放在床上,替我卸下繁重的大氅和朱钗。
我并膝坐在床头,红着脸控诉,「你怎么如此粗莽!」」
沈席玉跪在床边,替我脱下绣鞋,「沈二本就是马夫出身,我不粗莽谁粗莽。」
他噎得我无话可说,只能闭着嘴,任他摆弄。
沈席玉陡然欺身靠近,执起我冰凉的双脚,慢慢搓着。
我红了脸,声若蚊蝇,「你干什么?」
「给小姐暖脚。」他用滚烫的手心包紧。
光天化日,屋门大敞,我羞得无法见人,「快……快放开……万一被人看见……」
「不放。」沈席玉的脸皮堪比城墙般厚,又像个温润如玉的登徒子,「叫人。」
「陛下……」
「错了,再叫。」
我迟疑半晌,战战兢兢喊道:「夫君。」
「这才对。」直到我脚彻底暖和了,沈席玉这才饶过我,转身替我收拾东西。
「夫君……」我试探般又叫了下。
沈席玉正背对着我叠衣裳,嗯了声,等着我下文。
「我想吃荠菜。」有孕以来,口味刁得很,总想吃些这个时节没有的东西。
沈席玉专心做活,回道:「秋天没有荠菜,不过有秋梨糖。」
我靠在软枕上,懒懒地应了声,「那就买秋梨糖……」
沈席玉把我推进床里,轻轻应道:「好,都听妧妧的。」
太尉府的日子过得分外平静,唯一将我父亲气炸的,便是沈席玉在我闺房安了家。
我对此十分不满,「皇帝有自己的御书房。」
「没有妧妧陪着,我害怕。」
我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逻辑,正走神呢,就被沈席玉揪过去,揽在怀里。
「怎么还是瘦瘦的。」他丈量了一下我的腰,叹了口气,「妧妧,你还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我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他的脖颈,落在疤痕上,再一次问道:
「你的疤,到底怎么弄的?」
与他相处这么久,每当我提及此事,沈席玉便岔开话题。
这道疤仿佛成了他心底的隐痛,被深深藏起来。
沈席玉叹了口气,将我抱在怀里,「磕在石头上伤的……」
又是熟悉的说辞。
我顶起他的下巴,手伸进领子,揭开他的衣裳。
那道蜿蜒的疤痕一直延伸到深处。
沈席玉喉结滚了滚,嗓音沙哑,「妧妧,没这么撩拨人的,我还得看折子呢。」
我气得一拳锤在沈席玉肩头,「没正经!我还没问完呢。」
沈席玉攥着我指尖,轻轻吻着。
「一点也不疼,倒是你,这几日要安心待着,外面太乱。」
前几日听闻有人在街上抓人,据说要扔进宫做太监。
后来,听下人闲聊,才知道沈席玉把王氏公子找到了,当夜就送进皇宫阉成太监。
这事他一直没说,我也权当不知道,只是晚上就寝时,颇为热情,叫沈席玉受宠若惊。
午后,沈席玉因为杂事出府,让我在屋里等他回来。
少顷,李恒忠去而复返,站在外头道:「小娘娘,陛下的药忘拿了,劳烦您取一下。」
我顺着沈席玉的桌案到处找,最终在角落里找到一个小瓷瓶。
我知道沈席玉的伤发作起来疼痛难忍,越发忧心他的身子,给李恒忠送药时,没忍住问了一嘴。
沈席玉不说,李恒忠未必会瞒着我。
李恒忠提着拂尘,低眉顺眼地回道:
「……先拿鞭子缠住脖子,拉回去,撞在早就支起的矛上,刺穿肩胛骨……若是跑不动了,连心脏一块挖出来。」
我听得心肝发颤,「怎……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法子?」
李恒忠目光幽深,意味深长道:
「小娘娘,此事,就要问你父亲了。都是战场上杀敌用的招式……谁知道怎会用到陛下身上。」
难怪沈席玉不肯告诉我。
当年他差一点,就没命了。
我魂不守舍地走出院子,想找父亲问问。
父亲是太尉,掌管旧都兵马布防,他的属下上过战场。
当真是他背着我,对沈席玉做了那种事?
途径柴房,刘叔正一边杀鸡,一边跟旁人闲聊。
「想当年,咱们战场上,都是这么宰人的。我教你们,像这样,先缠住,一拉,撞在刀上。」
鸡扑棱着,鸡毛乱飞,下一刻,血飚溅出来。
刘叔手法熟练地拽着鸡脖子一划,瞬间开膛破腹,他摘下鸡心,扔进水盆,鲜红的血刺痛了我的眼。
沈席玉的疤突然闯入脑海……
当年,他也是这样吗?命被别人捏在手里,像这只鸡一样……
他总说不疼,可这与凌迟有何区别?
刘叔还在继续:「这种法子,一时半刻死不了,除非血流干了。战场上,谁有功夫砍头啊,动不了就行……」
一种恶心突然涌至心头,伴随而来的是心疼。
我干呕不止,伏在树下,用帕子捂住嘴。
待得恶心劲儿过去,我缓缓起身。
突然,下腹一抽,隐痛自小腹,逐渐蔓延全身,我冒出冷汗,眼前发黑。
滴答。
血抵在青石砖上,撞出鲜艳血花。
我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地跪倒在地,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刘叔听见动静,扔下手里的刀冲过来,「小姐!你怎么了?快来人!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