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
这时两宫娘娘来到,为首三个人,后头一大批宫娥、格格、太监簇拥着,好似众星捧月。
为首第一个,身材颀长,皮肤雪白,是个标准小白脸,人称美男子,生一张长方脸,天庭饱满,地角丰隆、鼻正口方。头上烫三股辫子,粉绿色辫线,搽上二两头油,身上穿天蓝色缎子宫服,足蹬宫靴,头戴纬帽。他是个宦官,虽非三朝元老、辅弼股肱、皇亲国戚、封疆大臣,但即使封疆大臣、皇亲国戚、辅弼股肱、三朝元老,见到他也要惧怕三分。他乃是当今皇阿哥的亲生母亲、西宫懿贵妃叶赫那拉氏身旁的第一宠幸者、总管都堂的安德海。
走在第二的,即是东宫钮钴禄氏。其实她就是正宫,因为咸丰在未接位时,已有一元配皇妃福晋,天寿仙逝,俟咸丰接位后一直未另外册封皇后,就将东宫扶正为正宫昭阳,因此东宫乃是名正言顺的正宫。由于东宫秉性仁慈、善良、谦逊,她规定宫中一切人,不可称她为正宫,所以宫人仍称她为东宫娘娘。
走在第三个的即是西宫懿贵妃,也就是即将要被人称为西太后的大兰儿。此女子,工于心计,善于藏拙,擅辞令、巧伪装;聪颖绝顶、才智特异,有胆、有识,能崩泰山而不惊,遇大乱而不变;虽则卖国求荣成为历史罪人,然而能在晚清时执政四十八年、三度垂帘,也足以证明她有一套驾驭人的手段。她十六岁被点秀进宫,依靠安德海的帮助,迷住了好色的咸丰,一曲“艳阳天”,赢得君皇欢宠,从嫔封到妃,但是从此再也不会晋封了。因为她是叶赫那拉族,她的祖先曾与清太祖有隙,因此颁有祖制,凡为叶赫族者,男,功最高不封王;女,入宫不能册封皇后、贵妃。
懿贵妃心比天高,不甘心于人下。幸得诸宫无出,皇上无后,她原先也连生二女,而且都是先兆流产。幸亏靠了这个安德海,到民间广觅良医,进上秘方,吃后果然见效,皇恩雨露,日月照怀,产下龙种。皇上大喜,于是破祖制,颁殊恩,晋封她为西宫懿贵妃。真是“云开日见,否极泰来”,从此母以子贵,身价百倍。
因为东宫实际即是正宫,所以这个西宫,实际不是第三,而是第二。如果一旦东宫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可以连登二级,晋位昭阳。再说东宫才智短浅,与世无争,加上懿贵妃表面谦恭,东后把她视为知己,更使她声势日盛。
现在懿贵妃心里暗想:我乃母以子贵,东宫她一世难与我匹敌。倒是这三年来,皇帝与我大相见悖,宠丽妃,幸四春,甚至不惜万金之躯,微服私行嫖妓宿娼。肃顺、怡亲王又为他弄来个美女,一个姓曹的寡妇,真是大清不幸。我与他名为夫妻,已三年分居,平时互相也不往来。他住东暖阁,我已另觅他居,离皇帝老远,落得个清静。除了皇帝要我批卷子,我去请个安之外,真可谓“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皇帝已到了油干灯草尽,我俩之间,根本不存在争风吃醋的事了。所以我故意住得离他远些,可以准备他一旦归天以后的身后之事。
早在三年之前,懿贵妃已暗暗在朝野物色、培植亲信,幸得现在已稍具规模。作为丈夫的皇帝,已经无靠,一旦西归,六岁皇儿如何掌权?目前大清有三股政治势力,一股是恭亲王,他是肃顺的死敌;一股是懿贵妃自己;而另一股就是肃顺,他不单是靠排挤恭亲王得邀君宠的,同时也是她懿贵妃不共戴天的冤家。早有耳报,他在皇帝跟前哭谏,要皇帝效学汉武帝斩钩弋夫人之事,对懿贵妃下毒手。总算皇帝到关键时刻还对懿贵妃她怀有旧情,未采纳他的奏本,兰儿真叫是几度生死啊!
懿贵妃这样想着,所以她如今的心情与旁边的东后不一样。东后闻召,心中只有一个字:急,急!男人病危,看来马上要归天。而西宫不单是急,心中还存一个恐字,她十分恐惧,不要皇帝临终,采纳肃奸之言,要我殉节,对我下最后毒手……
她们边走边想,直到西暖阁,众人退。安德海跪奏,说两宫见驾。咸丰皇帝在龙榻上将头一点,表示召见。安德海退出,到门口,说一声皇上召见。东西两宫跨入门槛,双膝下跪,膝行向前。此时,西暖阁中只有三人,仰卧龙榻之君皇,跪在帝前之东西两宫,其他一切人等均须回避,里边不召不得入内,擅入要问斩。
不要说是皇帝临终召两宫,即使在平时皇帝寝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是不准关门上闩的。不但是宫中,连王公大臣之宅也都如此,除本主自己要关门者除外。为何如此?因为此辈人物官高爵显,位尊权重,譬如,皇帝今晚临幸某妃,突然有人刺皇弑驾,总不能让皇帝拖了鞋子拔门闩、叫救命。因此。贴身保镖、亲随都守候在门外,房门不关。一旦有事,里边一叫,在几秒钟内就能及时赶到。但是里边窃窃私语,外头却是不易听清。因为,从人们都是互相牵制、互相监督的,谁也不敢去听皇帝及大佬们的壁脚。但是即使如此,这班帝王贵胄的荒淫无耻行径,也终于要流传到民间。这就叫: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咸丰帝耳闻两宫见驾,又听二人哭泣之声,顿时心疼如绞,百感交集,一双失神的眼睛看到左边第一个跪在榻下的东宫,是自己结婚十三载的妻房,秉性忠厚,善良端庄,可怜的是十三年的皇后,倒叫她守了八年多的空房。这并不是寡人与她感情不好,实在是他的女人太多,环肥燕瘦,还要鹅争鸭斗,难免对她冷落了。她母仪天下,总摄六宫,大仁大度,对皇上却毫无半点怨言。思量起来,皇上只觉得种种对她不起。而今皇上将撤手西归,对她这样一个老实人,实在是十分疚惭……
再看到跪在皇后半边的大兰儿,皇上曾经对她宠幸无比,真是欢喜得她含在嘴里怕烊,吃下去怕涨,咽下去怕鲠,吐出来怕冷……后来皇上渐渐发觉,她根本不是爱他这个人,而是爱他手上的权。她聪明、能干,任何事一学就会,而且能触类旁通,还可举一反三。皇上龙躯欠安,懒于批文,她竟会代劳批奏折,并且不差毫厘,深合朕意。为此,凡是天下本章,统召她代笔。长此以往,年复一年,变成惯例。皇上道是福,不料是祸,她借此机会干预朝政,笼络权臣,据说勾结六弟恭王,揽权、弄权,迹象已露。现在她羽翼已丰,皇上却病入膏肓,大权旁落,追悔不及。
此女子狡黠、多诈、善谋、野心特大,皇上只怕她,一旦他撒手归天,她不要悖予而蛮,对东后下手,置亲儿不顾,效吕后专政,学武后称帝,大清宗庙社稷就要不保,万年帝业将毁在此女之手。为此,肃顺屡次哭谏,要皇上在立阿哥为帝之前,效汉武帝立子斩母,杀钩弋夫人之故事。无奈孤秉性仁慈,思前想后,毕竟皇嗣她出,对大靖有功。何况夫妻十一年,她从无过失,以此不忍下手。再说她虽然好权,也是为皇儿今后打算,谅不至于今后会变成吕后、则天之流……但愿她,俟朕归天之后,能知自爱,恪守妇道,谨遵祖制,他皇上便死也瞑目了。
按理皇上一旦西行,懿贵妃只能晋封为太妃,皇帝的太庙内只有皇后死后的牌位可伴皇供入,太妃要另迁它葬。但毕竟六岁的幼主是她所养,母以子贵,既然不想杀她,皇上也就应当给她一定尊荣,让她与东后并荣,使她深感皇恩,恪遵不悖。想到这里,皇上勉强伸手到内衣里,掏啊、掏啊……跪在下边的西宫见皇帝的手在内衣里掏什么掏,她的心紧张得“的嗒”、“的嗒”砰砰直跳。
终于,皇上摸出一块,高八十毫米,长二十毫米,宽二十毫米的孝山石阴文篆刻图章,上面刻印着“同道堂”三字,托在手上交刭西宫面前。对她叮咛一番:此章交你,意味着你将来可封太后,希望你,不要学武则天开周朝,也不要效法吕后乱政……皇上再一想,不必了,为什么?她聪颖特异,不言自喻。
咸丰帝:兰儿,夫妻一场,送你四个字,好自为之。皇上说完,将印交付西宫。
西宫心里说:皇上,你放心,夫妻归夫妻,江山归江山,你办不完的事我来办,你做不成的事我来做。六岁儿子我来扶,万里江山我来掌。等你一死,我先将你的冤家、我的冤家——肃顺一家统统杀光。好了,放心吧,你去吧……
咸丰帝对西宫望望,用手对她一甩,意思是:好啦,东西已给你啦,你好走啦。
西宫想:啊!要我走,东宫留?喔唷,看来,你们还有私房话要讲。但是,没有办法,叫君命难违。她只得将印往身边一藏,叩头、谢恩、退出。
懿贵妃到外头对安德海望望,安德海要紧凑过来,西宫对安耳语说:“东宫还在里头,我只好走,快点派人监视,去偷看偷听,等会来告诉我。”说完,转身回宫。
安德海点头示意,马上对四面眼神一扫,李莲英老早布置好太监、宫娥,伏在四面沿窗偷看里边动静。听呢,只能听着断断续续,一言半语。看呢,到全能看到,因为四面都是玻璃窗。所以后来发生的事变,即东太后的死因即起于此。
皇帝见西宫走,用手向东后一招,一时心潮起伏,勉强将龙躯抬上一点,禁不住眼泪似梭,叫一声:“御妻——”
东后见皇帝招手,赶紧膝行向前,到皇帝面前,哭一声:“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