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爹娘并没有被好好安葬,我知道他们的尸首被扔在了什么地方。小酒偷偷把我爹娘的骨灰带回来的时候,我毫不停留地走了。
当然,也不是毫不停留地走,是稍微收拾了一点值钱的东西后毫不停留地走了,我爹曾经是商人,商人的女儿,怎么会不在乎钱呢?
那天前厅宴客,谁也不会发现我不见了。
我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从狗洞爬出去,坐上小酒的马车,我们出了城一路向南。
小酒在苏州老家买了一个小院子,我们要去那里隐姓埋名,再也不回来。
我先前总是会梦到我爹临终前的那个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没有恨,没有悔,没有愤怒,好像什么遗愿都没有留给我。
后来我想,哪里是什么遗愿都没有,他分明是在说,阿简,爹爹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没有遗恨了,你自己也要好好活着啊。
我要好好活着,带着他们,去我喜欢的地方,过我喜欢的生活。
马车在城郊走了没几里地,突然停了下来,小酒说,小侯爷在前面。
我掀开帘子,端端瞧见他骑着马,挡在路中间。
他说,阿简,跟我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摇摇头说,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京城对于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梁遣说,你还有我,阿简,我们是结发夫妻,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我笑了起来,摇摇头说,梁遣,我跟你不是夫妻,成亲那晚你都没有来掀我的盖头。
我在梁遣眼睛里看到很少出现的脆弱,每一次看到那样的眼神,我都害怕自己会心软。
他用近乎央求的口气说,我补上好吗?阿简,以后我会每一天都和你在一起。
我问他,你觉得有可能吗?梁遣,你真的能面对我吗?你说得清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对我心存愧疚吗?
他语塞。
我说道,让开。
他问,我若不让呢?
我说,那你就把我的尸体带回去,梁遣,我非走不可,即便把命留在这里,我的魂也要回家乡。只是,小酒是无辜的,希望你不要为难他。
梁遣苦笑了一下,轻叹道,我知道你要走,从你再也不骂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也只是,不愿意相信。
你走吧,阿简,是我对不起你,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让到一旁,小酒驾起了车,我们继续南下。
我没有再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我怕被北方的风沙迷了眼,我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马车颠啊颠,我好像躺在爹娘的怀抱里,梦里我们一家人坐在天井里,我还是个小女孩,我爹教我编蚂蚱,我娘摇着扇子嗔怪我爹,你把我们阿简教得都不像个女孩啦。
那个小女孩还不知道自己会失去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将来她会因为一个人伤透了心,她眼里只有小小的一方天地,她想要的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家。
假如她就在那里长大,该有多好。
番外——梁遣视角
我遇见了一个姑娘,清清瘦瘦的,很漂亮,举手投足间没什么规矩,与京城别家女子不同。
一场诗会上,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整晚都很安静,只是趁着宴会喧闹,偷偷给守在厅外的丫鬟送过一包蜜饯。
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我向侍者打听她,侍者说,小侯爷,这就是赵墨的女儿啊。
赵墨,我愕然,那样老奸巨猾的人怎会养出这样一个与他半点不相似的女儿?
我常年在校场历练,不常去宴会,不过每一次去她都在。还是不爱说话,但到底是比前两年开朗了一点,也会抬头看看人了。
我其实觉得很奇怪,她图什么呢?朝中众人虽明面上都与她父亲交好,可背地里对这忘恩负义之人是十分厌恶的,连带着也瞧不起她,她难道看不出来?
春日里有人又邀我去诗会,虽然早已对这些事没了兴趣,但始终是推托不开。
只是诗会上,出了个岔子,我好端端地吃着酒,一向不爱说话的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大庭广众之下涮了我一道。
她编派人家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的,这倒有点像赵墨。
说起来,赵墨的手越伸越长,已经到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出了府的,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能满城地找,后来守城人说,看见一个长得像她的人出了城。
我知道那就是她了。
护卫说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远,现在去很快就能追上。我遣散了他们,一个人追出城去。
她的马车还没有走太远,我将她逼停时,她也没有多意外,只跟我说,梁遣,我无论如何都要走的,京城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知道她厌恶这个地方,我也知道我拦不住她,她要走,谁也拦不住,我明明知道,却还是来了。
成亲时我就知道我们不可能一生一世,到后来反而骗自己一切或许会有转机。
她问我,分得清自己的感情是喜欢还是愧疚吗?
我说不上来,或许不管是什么,都不值得她回头。
我只能让她走,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去别处好好生活。
回去的时候,我父亲暴跳如雷,说斩草不除根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敢放她走?
那一刻我觉得,其实我们跟赵墨也没什么两样。
……
很多年后我娶了别的女子,在权谋里沉浮了一生,斗来斗去,众叛亲离,谁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我一身伤病、老得再也不能动的时候,曾派了人去打听,听说她后来富甲一方,无疾而终。
以前有人说,她是乱臣贼子之后,就算跑了也会不得善终的,可是到最后,下地狱的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