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转了一圈说,只是我不明白,黄小姐也不是那爱出风头的寻常女子,怎么今日就非要和我过不去呢?
黄小姐一下有些不明所以,说,赵小姐这是什么话,我只是想和你切磋罢了。
我问道,前头好几次黄小姐也没找我切磋,偏偏今日来了兴致,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我看了一眼梁遣,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脑门,编派道,噢,我倒疏忽了,原来今日小侯爷也在,黄小姐爱慕小侯爷已久,今日小侯爷难得出席,黄小姐一定是想抓紧作两首好诗,给心上人留下点深刻印象吧。
我当众说黄小姐爱慕小侯爷,不管这事是真是假,不管她承不承认,在这些人的心里都坐实了,以她的身份,只会被人嘲笑,即便是幕后主使白小姐,心中也难免对她有芥蒂。
黄小姐没有想到我会拿小侯爷开涮,又气又恼,脸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地说我胡说八道。
我看着一旁脸色铁青的白小姐,忍不住心里讥笑她,她是有些心计,但终归把脸面看得太重,还是稚嫩了些。
我捡起一支笔来,说,黄小姐不必害羞,我也是一心盼着你和小侯爷好啊,今日这个诗我若不作,倒有些不解风情了,君子还是要成人之美啊!
我提笔写道:一个大香蕉,小脸红彤彤,觅得如意郎,快意承东风。
我大声念了一遍,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我笑道,唉,粗鄙,粗鄙,不及黄小姐千万分之一,我认输了。
我看了一眼淡定地喝着茶没说话的小侯爷,乐呵呵地走了。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也不知道我在乐什么。
事后想想我这性格是随了我爹,没脸没皮又不择手段,即便是喜欢的人,也能拎出来挡箭。
我有些惭愧,连单纯地喜欢一个人这件事都做不好。
我再也没去过什么宴会,也不再想见到小侯爷了。
我越发畏寒,明明中秋才过,京城却已经寒风刺骨了。我在家看着我娘给我做一件冬袄,我爹乐呵呵地进来说,阿简,爹爹给你定了门好亲事。
我有些恼了,他都没问过我就要把我嫁出去。
我爹假模假样地捋了捋胡子说,噢,那可惜了,那威远侯家的小侯爷威风凛凛、玉树临风的,我还以为阿简会喜欢呢,退了退了!
我一时间热血都冲上了脑门,忙揪住他问是不是真的。我爹嘻嘻笑着说,阿简喜欢什么人,爹爹会不知道?
我从来不敢去幻想有一天能嫁给他,我想得最过分的事情,也只是他正眼看看我,叫我一声赵姑娘。
早就被我掐灭的小火苗又烧了起来。
侯府来提亲时,我偷偷扒在屏风后面听,小侯爷的声音,可真好听啊。
我只顾着高兴,把先前的顾虑都抛在脑后了,就连我拿他挡箭的事情,我也以为他应该是不在意的。
我出嫁那日,红妆排了十里地,我爹说他这辈子不在乎什么排场,可阿简出嫁,那必须要比皇帝的女儿还要有排场。
我喜滋滋地进了洞房,从白天等到深夜,等着我的夫君来揭我的盖头,可他没有来,到第二天清晨他也没有来。
我的小火苗在那晚的寒风里摇啊摇,又一次被掐灭了。
清晨时,侯府的侍女帮我重新梳洗去拜见公婆,出门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略带歉意地说,抱歉,昨夜醉得太厉害。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看见他这么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还是痛得厉害,你可以不娶我,可为什么要把我的真心踩在地上糟蹋呢?
他突然伸出手来要牵我,微微笑着的眼中藏着漠然,我心里又恼又好笑,这是要做戏给谁看呢?
他不尊重我,我也懒得配合他的把戏。我抽过手,径自走了。
奉茶的时候,威远侯喜笑颜开地拉了许久家长里短,我善于察言观色,很容易就察觉到,威远侯的笑里藏着多少心口不一。
倒是侯夫人,虽然不爱说话,对我却很亲切,尤其听我说起江南旧事时,拉着我的手都不肯放了。
梁遣话一直不多,那天如此,那天之后更是如此。
他一开始总睡书房,后来侯夫人明里暗里说了好多回想抱孙子,他才回我们的房间睡,只不过我睡床上,他睡地上。
哪怕再深的喜欢,在日复一日的冷淡中,也消磨没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去招他喜欢。
我觉得有些憋屈,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吗?
好几次回娘家,我爹拉着我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只能笑嘻嘻地搪塞过去,维持现状就好了,我过得也不算太糟心。
确实不算太糟心,虽然夫君不喜欢,但婆婆却很疼爱我。
侯夫人很喜欢叫我去陪她,她喜欢听我说江南的事情,她生长在北方,这一生最向往的就是江南,始终没机会去看一看。
她察觉到我和梁遣感情不好以后,便每天教我做针线、做羹汤,她说这一点一滴虽不起眼,可日久天长,即便是石头心肠也会被融化。
她说得多了我就有些疑惑,这些话倒像是她说给她自己的。
虽然并不大愿意,但为了讨她开心我还是每天变着法做汤饮送到梁遣书房去,大多时候他是不理我的,少数时候说声谢谢。
我知道他从来都没喝过,后来再送去时,关了门顺手倒在他的兰花盆里,跟他说,若是母亲问起,你就说你喝了好吗?
他看看兰花又看看我,说,你本来不必做这些的。
我知道他是心疼兰花,这世上也有他在意的东西,我倒有些报复的快乐,得意扬扬地说,那可不行。
隔天我又去送汤,顺手往兰花盆里倒时,他抢过去说,不必不必,我喝就是了。
也不知是不是眼花,我看见他对我笑了一下。
我心里梗了一下,又想想,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这么点事,不值得气恼,他就算在外面跟人乱搞我也不恼。
我停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那是我误会了,我给你赔个不是,今日我贸然闯过来,给你们都添了麻烦,你代我给大家道个歉。
梁遣叹了口气说,赵简,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我生什么气?我态度已经很好了,我跟我爹都没这么低声下气过。
狗男人不讲道理,我拉不住脸,快步甩开他走了。
回去以后,越想越气,收拾包袱就回了娘家。
原本我在路上还想着怎么搪塞我爹,回家以后才发现,他竟没有时间搭理我。
我在家待了三天,话都没说上几句,我娘说,我爹遇到了一点麻烦。
我心里有些乱,什么麻烦会让他这么紧张呢?
三天过后,侯府来人接我了,不过来的不是梁遣,是侯夫人,我娘嗔怪我不懂事,还从没见过婆婆上门接儿媳回家的。
侯夫人为我辩解说,都是梁遣不好。
回去的路上,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梁遣他内疚得很,就是拉不下脸来找我,其实他也盼着我回去呢。
我是不信的,梁遣即便是内疚,那也是装给夫人看的。
回了府,侯夫人拉着我去书房找梁遣,为了叫她安心,我装出一副贤妻的样子,温柔地唤他,夫君。
他抬头看了看我,很别扭地回了一声,阿简。
侯夫人走了以后,我和梁遣两个人僵住了,他看着书,我看着指甲。坐了一会儿,我问他,近日朝中可出了什么事?
他垂下眸说,不知道。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知道朝中一定是出事了,只是不知道有多严重。
我出门去找了小酒来,告诉他我家一有情况,立刻通知我。
我知道我爹是个大奸臣,做了许多坏事,也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小酒告诉我我爹入狱那一刻,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犹如五雷轰顶,所有的庆幸都崩塌了。
梁遣回家后,面露怜悯地说,阿简,有件事告诉你,你可要承受住。
我说,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了。
他坐在我旁边,生硬地握着我的双肩说,阿简,你不要怕,你是侯府的少夫人,不会有事。
你为什么,在不该可怜我的时候来可怜我呢?
我推开他,说,你不必如此,我知道你讨厌我爹,也厌弃我,如今我爹败了,你也能名正言顺地甩掉这桩不满意的婚姻,你应该高兴,我都替你高兴。
他无奈道,阿简,你不要这样。
外面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像是有官兵从门外过去,我起身想要去看看,梁遣拉住我说,别去。
他真傻,难道我还能跳出去阻止官兵吗?
我问,他们要去抄我家吗?
梁遣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拉住我,我笑了起来,一边掰他的手一边笑,你有病吧?放开我。
他的力气很大,我挣不开,挣着挣着,眼睛就模糊了,气也顺不上来,心里的难过怎么也压不下去,以至于从眼睛里倒出来。
第二天,我的公公威远侯很遗憾地告诉我,我娘亲没有入狱,因为昨夜抄家的官兵去的时候,她就已经上吊自尽了。
我的脑袋空了很久,甚至忘了悲伤,那个话不多但总是温柔地看着我的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威远侯一脸嘲讽地看着我笑,我也笑着嘲讽他,口口声声骂我爹是大奸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副奸人嘴脸?
威远侯下令将我关在我的院子里,哪儿也不能去,他说,我应该感激他,若是没人劝着,他早就大义灭亲把我交出去了。
我感激什么呢?我倒宁愿陪着我爹下狱,即便是一起死了,也好过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面。
我从前觉得京城的冬天冷,如今,竟连夏天也是我挨不住的冷了。
我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开始给我爹做冬衣,我想等我做完或许都到冬天了吧,那个时候他也应该出来了吧,如果他还能出来的话。
自从我被关起来,府中仿佛更热闹了些,我爹被抓了,大家都很高兴。
梁遣再也没睡过书房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早地回来。
他问我,夏天为什么要做冬衣?
我没有回他,我不想跟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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