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那天的「接风宴」后,我和纪年会回到正常的大城市「普通同学」状态。
一线城市打工人的社交礼仪:跨区如同跨省,平时绝不会见面,一年半载地问个好,偶然有事身边实在无人帮忙时候才会惴惴不安地给对方发个微信,客气而歉意地问对方是否有时间……
但,自从那天见面后,我和纪年这多年不见的同学,联系却意外地频繁了起来,甚至向着「密切好友」的关系奔去。
本来周日那天吃完饭后,我礼貌和纪年 say goodbye,心里想着,和纪学神就此应该也没啥联系了。
但我刚回到家,纪年的微信就过了来。
纪年告诉我自己刚回国,国内的一切都还不怎么熟悉,甚至连刚才去超市扫码支付都弄了很久,还是后边排队的一位阿姨看不过去教的他,身边的老大爷无一例外全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我一想,确实,纪年十几岁就出了国,国内移动互联网一天一个样的时代他根本都还窝在国外研究所的实验室里为学术奉献青春。
即便恐怖高智商如纪年,总还要适应适应的。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成熟优雅的纪博士在超市被大爷大妈围观学习扫码支付的场面,有点心酸又意外的好笑。
纪年话里话外透露着自己的一丢丢无助,话赶话到了这个境地,一句话不经我大脑顺嘴从我口中说出:「要不下次出门我带着你转转,帮你适应适应。」
纪年回复的语音消息里,传来他带着点无奈自嘲的声音:「那真的麻烦你了,江楠。」
第二周的周末,我来到纪年所在的 S 大校门口。
马路对面,就是我的母校,A 师大。
一条十多米宽的路,分开了云与泥两个世界。
唉,我发出一声酸溜溜的叹气。
「叹什么呢?」纪年出现在我身后,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我有点被纪学神的动作惊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被学神「灌过顶」,我是不是可以去考 S 大了。
纪年看着我的反应,默默收回了摸我头的那只手,藏到了身后。
和他并肩走在校园林荫道上,我感觉纪年的情绪似乎有点 down。
他好像刚刚运动完,身上穿着米色的运动服,挺拔的后背上挂着网球拍袋,头上的黑色运动发带还来不及拿下,鼻梁上也没有架着那副银边眼睛。
忽略他那股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气度,活脱脱像一个刚进大学校园会被学姐们调戏的鲜嫩学弟。
我想活跃下气氛,刻意逗他:「纪老师现在要是去篮球场,一定收到一片尖叫。」
纪年唇边浮起一缕未忍住的笑意,被我敏锐地捕捉到。
我打蛇随棍上,「真的,要是我回到十八岁,一定叫的最大声。」
纪年淡淡瞥了一眼过来,开口的声音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那现在就不叫了吗?」
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不知道学神是作何意思。不过好不容易起来的氛围还是不要让它落下去为妙。
我继续「讨好」道:「现在也是要叫的。不过,就是可能比不过那些妹妹咯。」
说完我观察了下学神的表情,仍然是高深莫测的平静。
嗯,要不还是闭嘴吧。
我默默跟在纪年身后,亦步亦趋。几秒后,前方传来纪年模糊的声音:
「比得上。」
嗯?
午饭是纪年带我在 S 大校外的某家备受好评的餐厅吃的。
我去卫生间回来,看见纪年已经点好菜,桂花糯米藕,金汤桂鱼,蟹粉豆腐,糖醋小排……竟然大半都是我爱吃的。
我惊喜问纪年:「这么巧,我们口味很相似诶。」
纪年把先上来的糯米藕夹进我碗里,「嗯,快吃。」
饭桌上,又是一片沉默无波。我一边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吃,一边在脑子里想着怎么找话题。
我的工作?算了,出版社那堆繁琐破事学神估计也不感兴趣。
他的研究?别了,我现在连中学物理都快忘完了。
那,那……
我咽下去一块糖醋排骨,开口找话:「你现在刚来,是不是还不能独立带学生?」
纪年筷子一顿,「对,目前是先暂带本科课程。」
是了,高校也是要论资排辈的,一路碾压的学神也要屈居于规则之下。
我表示理解地安慰到,「我明白的,一开始肯定要从助教干起吧,没关系,慢慢来,如果你经济方面有困难的话,可以找我,我好歹工作了几年,存款还是有一点的。」
纪年放下了筷子。
我还在话语不停:「你这么优秀,一定会很快被看见的……」
「我有职称的。」
「啊?」我茫然抬头。
「副教授。有独立实验室的那种。本科生只是暂带。」
我:「……」
我刚才是不是对大佬进行了某些罪大恶极的「羞辱」?
服务员在此时送上水壶,我接过来,连忙给学神半空的杯子续上水。
纪年被我殷勤到有些「狗腿」的举动逗笑,「没事的,我没生气,你不在学校,不了解很正常。」
「没关系没关系。」我挡住他要接过水壶的手,动作麻利地给他和我自己都续上水,又把服务员摆到边上的主菜移到纪年面前。
纪年目光沉沉,问我:「你一直都那么照顾周围的人吗?」
我一边把鱼肚子上的肉挑给他,一边说道:「还好吧。可能我爸妈都是老大,逢年过节家里聚会时候都是弟弟妹妹围着我,总不能和小孩子抢吃的吧。」
纪年把鱼翻过来,把另一面的鱼肚肉剔掉骨刺夹给我,「别总给别人夹了,自己快吃。」
我冲他一笑,对着盘子大快朵颐,突然想起什么,继续说道:「不过啊,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说我的。之前还有人对我说,觉得我冷漠。」
「嗯?」纪年疑惑挑眉。
我解释:「我可能是属于那种,离开了一个地方,就自动和那个环境的人事物断联的人。也不是故意的,就,自动变成了这样。哪怕之前相处的很好,但换了一个环境,我就自然地和很多人失去联系了。
「可能是因为这样吧,之前被人说过冷漠,虽然是开玩笑的态度啦。」我无奈的耸耸肩。「我也不懂,大概我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看似随和内心封闭也说不定。」
「每个人的社交习惯都不一样。」纪年冷静的声音响起,「他们只是为自己的情绪找发泄口而已。
「你不用改变自己,也不用为他们的情绪负责。该留下的人,总会留下来的。」
纪年的话语称不上温情,我却在这话语中得到了被共情被理解的安慰。
我以玩笑的口吻回应道:「想不到学神安慰人的方式这么高级。学到了。」
纪年被我调笑,无奈的笑了下,转瞬又回问我:「不过,这就是你多年不联系老同学的理由?」
啊……
这个老同学,难道是指纪学神自己吗?
可是,他这么多年不是也没联系我嘛。
饭后纪学神继续带着我在校园里压马路。
林荫道上,从树梢间隙洒下的阳光斑斑驳驳。
我在这斑驳光影中有了一种和身边人是多年校园情侣的错觉。
摇摇头把这层妄想甩掉。
我听见纪年在身旁问到:「你在 S 城上这么多年学,有没有听过 S 城高校圈的一句俗语?」
「什么?」
纪年慢悠悠开口:「玩在 F 大,住在 S 大,吃在 T 大,爱在 A 师大。」
我「噗」一声笑出来,「这都多老的传说了。而且在郊区这边的校区,也爱不起来啊。」
纪年被我逗笑,清俊的眉眼在柔软的阳光下甚至有了美好而灼人的热度。
我心中一动,问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叫,爱在 A 师大?」
纪年挑挑眉,一脸等我普及的表情。
于是我向他讲了老校区那条情人河的传说。
据说民国初年,S 城开埠不久,风云际会,A 师大老校区那片地方当时是一片花园,后来,这座花园来了一家流亡到中国的白俄贵族。贵族家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儿,女孩后来爱上了一个中国的书生。但,遭到了自己父亲的严厉阻挠。
于是,一个春天的雨夜里,那女孩跳进了花园中的那条河。
听完这个故事后,纪年的表情有些动容,「悲情却又无比浪漫的故事。」
我点点头,「所以大概是因为这个浪漫传说,爱在 A 师大就传开来了。不过情人河的风景确实好,一到春夏,河边的情侣乌央乌央一片……」
「那其中有没有你?」
嗯?
我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纪年这是在问我,我有没有谈过恋爱。
内心涌起一阵颤动。
这是,试探吗?
还仅仅只是一句顺嘴的提问呢?
我定了定心神,拿出和朋友们聊自己傻逼过往的满不在乎的态度。
「害,有是有过,不过校园恋爱嘛,太幼稚了。两人就像两个小孩过家家似的。后来有一次吵得很厉害,我和他谁都不愿先低头,结果都咬死不找对方……」
我停住,脑海中出现那段很久远的过往回忆。
纪年见我停下,好像有点着急后续结局似的,问我:「那后来你们?」
「当然是分手啦。」我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垂下眼眸,不让身边的纪年发现我眼中闪现的情绪。
「那次吵架,最后还是我先忍不住去找了他。但不知道是两人冷战太久了还是怎样,我在他宿舍楼下等了快一个小时,还是没等到人……
「后来,就分手了。」
记得当时还是冬天,S 城的冬天很少下雪,但会下雨。
那天我刚查完考研的分数,急匆匆去到男友厉钦的宿舍,想问他考的怎么样,我们曾经约定好两人继续留在 S 城,等研究生毕业,就一起在这里结婚、成家,也许两人都稳定后,可以要一个孩子,过上我和他都向往的那种安稳而宁静的日子。
还有,还有。我想告诉他,我想明白了,在两人相爱的决心面前,矛盾都是可以解决的。
我可以先道歉,我可以先低头。
因为没有什么比两人相互理解相互支撑走过人生更重要。
因为,我还想和你走下去。
但——
那天晚上,我等到他们宿舍都快关门了,仍然没有人影,也没有任何消息回复。
S 城冬天的雨无比阴冷,我在那雨中想,可真没意思啊。
身边纪年的声音响起,把我从六年前的回忆中拉出。
纪年的话有点模糊,仿佛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在说:「……我的话,一定不会的……」
纪年不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