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乎算得上吓人了。
冯嘉芮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那个老古董似的爷爷。
冯嘉芮的爷爷自幼丧父,寡母柔弱,他小小年纪就当家做主,硬是为家里挣出了一份名望,十几岁便能与族中长辈平起平坐、共商大事,随着长辈逝世,族中大任也由他一肩挑。谁都知道他性子刚直、脾气火暴,又极有原则、不留情面,糊弄谁也不敢轻易糊弄了他。如今虽然修身养性颐养天年,脾气也和缓了许多,甚至还有了几分长者的慈祥,但家族上下谁都不敢忤逆他半分,否则老爷子就要拎起拐杖来打人。
平心而论,老爷子对小一辈是非常宠溺的,如果当年不是冯嘉芮为了许庚和爷爷闹翻了天,老爷子扬言要跟她断绝爷孙关系,或许她下了飞机就该直奔冯宅,而不是这湖光别墅了。
冯嘉芮从片刻的惊愕中回过神时,一辆低调的奔驰轿车驶进大门,停到卡宴车边。
里面下来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目光扫过裴致然后才是冯嘉芮,声音里带着一点和善的笑:听裴致说你今天回来,刚好我办事路过附近,就来看看。
冯嘉芮上前,笑应一声:爸爸。
裴步亨的形象百年不变,他戴着金丝边眼睛,模样斯文儒雅,眉眼和裴致有三分相像,衣着昂贵面料考究,笑意不及眼底,让人望而生畏。
半年多未见,他的企业越做越大,威严也越来越重,看人的眼神没有半分温情,来看儿子儿媳倒像是来视察下属工作,一板一眼,乏味极了。
裴步亨对冯嘉芮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哪怕这个儿媳曾经闹过众人皆知的丑事,他也能眼睛一眨不眨听完裴致决定结婚的通知。
就算是现在,他面对冯嘉芮的难民形象,也能面不改色,毫无惊讶,仿佛冯嘉芮生来就是这副模样。
他没有多留,在客厅喝了一杯温水便走了。
裴致问:晚饭想吃什么?
现在下午三点,一个不早不晚,模棱两可的时间。
冯嘉芮托起行李箱往楼上走,头也不回地答:随便吧。
冯嘉芮走到二楼张望了一下,找到自己的房间钻进去,冲进浴室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温水澡。
在西北那个水资源奇缺的地方,能泡一次澡几乎成了十分奢侈的梦想。
泡澡到一半,生活助理的电话打了过来,冯嘉芮擦干手解锁接通电话。
冯嘉芮入行八九年,其间换了五六个助理,基本都是因为耐不住超强度的工作主动辞职,如今剩下的只有两个助理,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工作男助理何朝鼎,一个则是二十出头的生活女助理朱玉。这三年里,冯嘉芮大多时间是和这两人在一起的。
朱玉的嗓门大得像喇叭,因为冯嘉芮是提前回去的,她留在西北收拾行李,本来都要走了,宾馆前台却说收到了一个收件人为冯嘉芮的快递。
寄件人显然是不知道冯嘉芮已经回了沪城,寄了好大一只箱子,里面沉甸甸的,不知道是装了什么。
因为冯嘉芮在网上的风评不是很好,曾经也受到过一些恶意快递,所以没敢冒失寄给冯嘉芮。
冯嘉芮也是一头雾水:不清楚是谁寄的,你打开看看。
朱玉依言打开,然后声音突然弱下去,迟疑道:嘉芮姐,好像是庚哥寄的都是一些书信文件。
等温水彻底变凉,冯嘉芮才起身从衣柜里随意找出一件宽松的衬衫和牛仔裤来套上,系好纽扣不经意间抬头与镜中的人四目相对。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略显粗糙的脸,嘴角拉开,形成一个有些难看的笑来。
曾经有媒体评价她:这位新锐导演的作品和本人身上都有一种旁人没有的力量,由蓬勃的生命力、不羁的野性和永远饱满充盈不枯竭的热烈情感组成,好像这世上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能笑容以对。
如果媒体说得对,她就不会去西北也不会把自己变成这样了。
不过没关系。
她这么年轻,人生的路还那么长,总有一天,许庚会才成为她生命中不足轻重到甚至再也勾不起她心绪一丝波澜的过客。
冯嘉芮把袖子挽起一点开始整理行李,等到行李箱的东西被一一放置妥当时,卧室门被敲响了。
裴致单手扶着门边,神色淡淡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问:收拾好了?下楼吃饭。
冯嘉芮顺势关门,随裴致下楼去餐厅。
裴致不习惯和陌生人相处,因此家里没有用人,只有钟点工定时来打扫,一般洗衣叠被这类私密事都由裴致亲力亲为。
餐桌上摆了三菜一汤,清炒菠菜、凤梨咕噜肉、红烧排骨和高汤娃娃菜,摆盘精致,卖相十足。
冯嘉芮拉开椅子,惊讶道:你会烧菜了?
裴致嘴角微翘,垂眸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冯嘉芮碗里:尝尝。
如果不是亲自验证,冯嘉芮绝对不会相信裴致居然学会了烧菜,并且手艺还不错。
难道这是什么单身必备技能吗?想不到当初连蒜都不会剥的人也学会烧菜了。
冯嘉芮想起裴致第一次去她家吃饭就是那个台风天。外卖没办法来,超市商店也不开门,而他这个独居学生的家中连最基本的炉灶工具都没有,硬生生吃了两天泡面,如果不是冯嘉芮一时脑抽邀请他去家中吃饭,或许也就没有现在的裴致了吧
当然,这是裴致后来才告诉她的,因为那时候他还十分冷酷地拒绝了她呢。
但当时焦梦玉从卧室出来,看见瘦条条的裴致,立刻母性大发,好像看不见少年眼中的拒绝,热情地将人拉了进去。
冯嘉芮的神思飘回数年前的回忆里,而裴致看着她纤长的眼睫落在眼睑下的一排阴影,突然轻声说:不是单身。
他声音太轻,冯嘉芮只听到了尾音。她咀嚼着排骨抬头,疑惑地瞪大眼睛:嗯?
裴致黑眸中倒映着她身后的壁灯,装了满眼温柔星光。
他神情认真,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是有家室的人。
冯嘉芮从黑暗中苏醒时,天还没亮。她习惯性要转身动一动,才发觉身上哪儿哪儿都疼,腰身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箍得很紧,根本动不得。
这样的场景很陌生,在冯嘉芮的记忆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身边这人同床共枕过了,而且这样的体验,确实是生平第一次。
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她的大脑,很快,她的脸颊发烫,后颈的温度直接唤醒了身后的裴致。
怎么了?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带着温热的呼吸打在冯嘉芮的耳朵上。
昨天晚上折腾得太狠,冯嘉芮被体内的酒精弄得昏昏然,脊椎和四肢都软塌塌,推拒不开,就这么被他抱着迷迷糊糊睡去。
裴致翻身压住她,大手在她的腹部轻轻摩挲着,一口咬在女人露出的锁骨上,眼神像是饥饿许久的兽,泛着幽幽的光。
冯嘉芮本能要躲,可裴致此刻恶狠狠的模样,却莫名让她觉得可怜。
她抬起手臂回抱住这小可怜,轻声说:别这样,我不是回来了吗?
那是两个月前的一个蝉鸣啾啾的晚上,八点二十三分。裴致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一个很久都不曾联系的人打来的电话。
她说:裴致,我要回沪城了。
冯嘉芮要回来了,终于把毕生的爱洒尽,带着疲倦的身体和空荡荡的心,要回到他身边了。
沪城机场,室外38℃。
南方的夏天湿热闷热,刚过一场大雨,路面上还残留着尚未被蒸发干净的水汽,微风拨开云朵露出太阳的脸来,阳光四溢在大地。落地窗前的人微微眯起眼睛,驻足良久,抬脚离去。
冯嘉芮把背包放在行李箱上,一手拉着走出机场,阴凉一点点撤去,刺眼的阳光和闷热的风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而后点点头,确实是熟悉中的家乡了潮湿得令人浑身不适。
不同于其他旅客的张望,冯嘉芮径自去了机场附近的咖啡厅。
倒不是没有人来接她,而是她回来得不是时候,父亲公事繁忙,闲不住的母亲和闺蜜们去了泰国旅游,据说结束后还会去马来西亚等地,好友赵田田搞科研,最近正带领着一众学生日夜奋战,而说好来接机的裴致飞机一落地就收到了他的信息:路上堵车,预计迟到半小时,你去咖啡厅等我。
冯嘉芮在咖啡厅寻了个座位坐下,从背包里拿出耳机和一本厚重如砖的摄影书放在桌上,等拿到了自己的拿铁,戴上耳机嘴里哼着歌,开始看书。
冯嘉芮低垂着头,坐在旁边的是一个外籍男人,与她戴着同款耳机,正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打着字,也不知怎么的就注意到了身侧的冯嘉芮,转过头来笑出一口大白牙:嗨,你好。
冯嘉芮微微一笑:你好。
外籍男子从冯嘉芮的脸扫到她放在桌上的摄影书,略有惊讶:这本书我也在看!难道你是摄影师吗?不过你力气可真大,竟然会随身带着这么厚一本书。
算是。她是从摄影师一步步做到纪录片导演。
冯嘉芮把袖子撸上去一点,豪迈地露出隐约有肌肉轮廓的小麦色胳膊,笑道:对我而言这本书不算什么,毕竟干我们这一行,得常年背着设备跋山涉水。
老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与其他精致如玉的东方女孩儿截然不同的胳膊:Wow,so cool !
没有多聊,冯嘉芮的耳机音乐声突然切换成了来电铃声,她按下接通建,对老外笑了笑。
男人低沉清越的声音顺着电波传递到冯嘉芮耳朵里:你在哪儿?
冯嘉芮站起身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在人来人往的缝隙中和一双戴着墨镜的黑眸相对。
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他说:看到你了。
大框墨镜几乎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再加上一顶鸭舌帽、黑口罩,冯嘉芮能认出他来也算是一桩了不起的本领了。
男人的身影没有被人群淹没,他身高腿长,显眼得很,不一会儿穿过人群走到冯嘉芮面前。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以及白色板鞋,头发也柔顺低垂着没有进行丝毫打理,清清爽爽的随性打扮看起来像是大学生,与当年别无二致。
而冯嘉芮就和以往大不同了,有些凌乱的长卷黑发,头发浓密如海藻,生命力蓬勃而旺盛,身上穿着白色薄棉衬衫和黑色粗布裤子,脚踩一双黑球鞋,干干净净,风格中性而洒脱。
皮肤因为高海拔的日晒和风沙吹蚀变得粗糙,脸颊处甚至还有一小块没有脱落的皮屑,如果不是她仪态大方,气质不俗,再邋遢一点,或许会人怀疑她是哪里偷渡过来的难民。
虽然是这副不修边幅的打扮,女人的眼睛却是乌黑明亮,带着熠熠闪光的笑意,在这个国际机场的咖啡厅里实在不能不引人注目,也难怪外籍男子独独会找她搭讪。
男人把冯嘉芮的行李箱和背包拿过来:要回家吗?
他说话咬字很清晰,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却没有一丁点南方口音,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磁性,不论听他说话还是唱歌都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乐事。
裴致。她笑着小声叫他,然后叩叩他的帽檐,这打扮怕是要适得其反。
因为从他走进咖啡厅开始,已经有不少女性朝他们这里看了。
裴致是正当红的男演员,年前杀青的一部剧目前正在某台热播,收视不俗。
冯嘉芮与裴致一前一后地走出去,临出门时还和那位老外交换了名片,他说他是电影特效师,有合作可以联系他,工作室就在徐汇区。
冯嘉芮欣然收好名片。
上了车,冯嘉芮随意说着话,扯东扯西地聊天,几乎算得上是喋喋不休,而裴致却是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
气氛有一点尴尬,这对于在交际上往无不利的冯嘉芮来说有一点陌生,更何况对象还是裴致这个与她认识了八年的男人。
田田姐呢?很快,他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
冯嘉芮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来,朝他递过去:要吗?
裴致不置可否,冯嘉芮自顾自就拆了包装往他唇边递,看他淡粉色的薄唇微微张开把巧克力含进去,她才收回手指给自己拿了一块。
她嘴里吃着巧克力,含糊道:田田最近很忙,叫我这一个月都不要去打扰她。顿了顿,她突然问,你今天是不是有事?我打扰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