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蛊之事一无所获,李贺的身体却就此好转起来,慢慢地也无人再提了。
或许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委屈了我,李贺这几天一直差人往我宫里送了无数金银珠宝,连那摔坏的镯子也专门从国库中挑了一对儿相似的,可我仍三番五次地拒绝了与他见面。
因为我在数着日子,等一个机会。
十月十六,月圆之日。
我特地换了一身素衣,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略施粉黛,带着一个食盒前往御书房。
如我所料,容妃不在,李贺正心不在焉地批着奏折。
看到我的第一眼,他有些欣喜,还有些局促,一把将我拉到身边。
「皇后可是原谅朕了?」
他笑着问我,笑意却不及眼底。
「陛下说的这是哪门子话,我们是夫妻,臣妾永远不会生陛下的气。」
还好今日没雨,要不我真怕自己会被天打雷劈。
「陛下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李贺左思右想,却没什么头绪。
我把食盒打开,端出一碟精致的桂花糕。
「今日是我和陛下初次见面的日子。」
八年前的今天,皇后寿辰,我随母亲到宫中赴宴,却因贪玩迷了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冷宫。
太阳落了山,天黑得让人辨不清方向,四周杂草丛生,还时不时传来乌鸦的叫喊,就算是平日里咋咋呼呼跟个假小子似的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阿兄。」
我带着哭腔,欲喊人求救。
这时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我竟忘了反抗,被他直直地压在假山上。
「你是何人?擅闯禁地,有何居心?」
或许是刚刚哭过,少年眼角泛红,声音却冷得不像话,像个竖起尖刺的刺猬。
他的衣衫有些寒酸,背却挺得笔直。
「我是护国将军的嫡女,周毓宓,我,我告诉你你可不要乱来啊,要不然我爹还有阿兄都不会放过你的! 」
我握着拳头色厉内荏地说,换来了他一声轻笑。
「我送你回去吧,小祖宗,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他松开了我,危险的气息收敛地一干二净,走在前方为我带路。
「刚才这是哪里啊?」
一路无言,感觉气氛有些沉闷,我努力找着话题。
「我母妃的寝宫,一年前的今天,她吊死在了这里,舌头伸得老长……」
他面色无波地说着如此骇人的话,吓得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手很凉,和他的心一样。
破天荒地,他没有挣开我的手,反而严严实实地包在了他的手心。
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时间心里酸酸的。
「给你,这是我从家里带的,可好吃了,你别难过了。」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儿桂花糕,举到他面前。
李贺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微微一笑,张嘴从我手中直接衔走了那糕点,惹得我有些耳热。
他细细地把桂花糕咽到腹中,看着我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点头。
「嗯,我不难过了。」
月光照在他的侧脸,我的心也从那一刻彻底沦陷。
他带着我七拐八拐,不一会儿就回到了熟悉的路上。
义兄站在明亮的灯火处,正一脸焦急地唤我过来。
「阿兄! 」
我松开李贺的手,朝义兄跑去,却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一个人站在黑暗里的他。
「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来将军府玩,我爹正在收弟子,他武功很好的!」
李贺点了点头,绽出一个好看的笑,眼睛里像是有星子。
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少年,是宫里最不受宠的五皇子。
而他,急需一个改变命运的跳板。
「转眼都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李贺感叹到,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到口中。
「我们一起去祭拜母妃,可好?」
「还是皇后有心,最近国事繁忙,朕竟将此事忘了。」
李贺说着,也换了一身常服,屏退了所有下人,和我一起前往当时的冷宫。
说到这里也有些奇怪,李贺登基后,居然将自己母妃的灵位设在了她自杀而亡的旧殿,纵然是我也不知他是出何居心。
穿过御花园,还要经过一条弯曲狭窄的废弃连廊,我们却隐隐看到那拐角处似有一双人影。
李贺的脸色一沉,拉着我躲到了背后的山洞,两人的交谈清晰地传到耳中。
他们说的是西域话。
「主人,您交待给容儿办的事都办妥了,只是那巫蛊不知哪里出了岔子,没能就此扳倒皇后,不过那狗皇帝已经彻底被我迷倒了,帝后离心已成定局,不出多日,容儿定取而代之,为我西域获取更多情报……」
容妃恭敬地跪在一黑衣男子面前,眼中满是迷恋。
那男子是最近深得李贺赏识的新科状元,莫昭,生得一双漂亮的蓝眼睛。
想不到二人竟都是西域的细作。
「容儿受苦了,等回到西域,王上也定会褒奖你的功劳。只是,当朝皇帝气宇不凡,若你将来动了真心可如何是好?」
莫昭说着,意味深长地摸了摸容妃的头发。
「容儿满心满眼都是主人,那狗皇帝多疑易怒,实则蠢笨如猪,连容儿怀得是不是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怎能比上主人一丝一毫?主人就像那高悬的月亮般光风霁月……」
容妃的嘴毒得很,彩虹屁倒是张口就来,我努力地憋着笑,身边李贺的脸早就黑成了锅底。
我们都听得懂西域话,还是父亲早年间教的,今日总算派上了用场。
数月的隐忍不发,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
我特意挑在他们情正浓时,故意让李贺撞破这残忍的真相。
这样他才能切身地感受到,被自己所爱之人背叛是多么刻骨寒心。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看来今夜祭拜不成母妃了,朕先送皇后回去。」
待那二人走远之后,我们从假山里出来,李贺强装镇定地握紧我的手,转身离开。
可只有我知道,他面上越是平静,心中的怒意就更为滔天。
相伴多年,我早就知道李贺不是什么温和良善之人。
他骨子里暴戾、冷血、多疑,又极度缺乏安全感。
只是过去的我被无知的爱意蒙蔽了双眼,只看得到心上人暴露在阳光下的一面。
万幸,我醒悟得还不算太晚。
那日之后,不出月余,西域盘根错节在都城的党羽在一夜之间就被李贺连根拔起。
容妃见大势已去,欲鱼死网破,刺杀不成,被囚在了冷宫。
昏暗的房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一女子被绑在柱上,白色的宫裙被鲜血染成了可怖的红色。
年轻的帝王手持长鞭,正一点一点亲手摧毁自己曾爱不释手的物件。
「狗皇帝,你算什么东西,有种给我个痛快!」
容妃吐出一口鲜血,嘲讽地扯出一抹笑。
「容妃,朕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从未爱过朕吗?」
李贺掐紧那女子的脖颈,厉声质问。
「谁会爱上你这种人渣?不过是对你露出几分温柔小意,你就抛下了相伴多年的发妻任我为所欲为。李贺,别摆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说到底,你谁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你只不过是享受被他人崇拜景仰的感觉罢了,皇后给不了你,你就来我这里寻求慰藉。为什么?如果不是皇后的母家,你当得上这皇帝吗?所以你一看见她,就会想到自己如野狗般卑微的过去吧哈哈哈哈,你这种人,不配被任何人爱,到头来所有的人都会离开你,我祝你在这吃人的皇宫里长命百岁,万年富贵……」
容妃猖狂地笑着,立下最恶毒的诅咒,直到被李贺一把扭断了脖子。
「不会的,皇后与我相伴多年,她是爱我的,她会一直爱我的,她是我的,她永远都是我的……」
李贺瘫软在地,对着那慢慢冷却的尸体自言自语,又如大梦初醒,连外衣都来不及穿就匆匆赶往椒房殿。
今夜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早早关紧了门窗,钻在温暖的被窝里准备就寝。
突然,殿门被人一脚踹开,李贺如行尸走肉般来到我的床前,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他的身上很冷,还带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朕知道错了,宓儿能不能不要离开朕?」
他把头埋在我的脖颈,声音带着哭腔,像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子。
「不会,除非臣妾死,否则臣妾永远不会离开陛下。」
我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在黑暗里勾起唇角。
「毕竟陛下现在,也只剩下臣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