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寒华殿,高阁冷帐,矮几雕窗,素色的纱帘,素色的屏风,以及,素色的人,与影成双。香炉里焚的淡淡烟,惹无事东风,话悲凉。
“前些日子我去太上老君那里,你猜我从他的玄镜里看到了谁?”“谁?”“我看到了陌遥上仙的转世。”“陌遥上仙的转世?!”“嘘!”似是忌惮什么,女子们的声音渐浅,伴着脚步声一起远去。
窗前的素色人影终于有了动作,缓缓松了攥着一把珠子的手掌,下一个用力,将一掌的珠子捏成粉末。
江南的雨多带着几分不期而遇,淋湿了路人的诗意与惬意。“诶?”一袭蓝色长衫的人看着身边四散逃开的行人,茫然的脸上带着几分稚气,几分无措。“呵呵,你不躲雨,难道还要再淋下去么?”瘦长的手擒住他的腕,将他带到了几步外的屋檐下。这时方才回过神来的人,后知后觉的笑起来:“呵呵,怎么突然间就下雨了。啊,多谢兄台。”侧过身,恭敬的作揖,像最好的夫子教的那样一姿一势极尽标准。只是这样一揖,半个身子就探出窄窄的屋檐,细雨立即沾了身。另一人无奈的摇摇头,再次拉了他一把,侧过脸挑眉看他,“你这人,原来是个傻子。”只见他也不恼,灿若星辰的眸里闪过一道调皮的华彩,“在下是大智若愚。”“真不害臊。”骂人的话被那人温和的语调冲成花茶,淡淡的,却醉人。“兄台不是本地人吧?”“在下苏州人氏。”“那可是来寻亲的?”“不,来教书。”“教书啊……”屋檐下并肩的两人不时的低语,伴着雨声,像江南婉转的小调,细细的唱到人心里。
原本不想管那人的事的,但比起这个,一向清冷的神君更不愿亏欠他人,所以只好入了凡,还债。眨眼时,凡间的小巷里,岁月的黄染过的两墙间,多了位俊美无双的男子。好在突来的雨打散了诸家姑娘,不然定要乱了无数心泉。重玥执一把山水纸伞,走过之处俱留一股沁心幽香。转过一个街角,看到屋檐下的两人,一个素不相识,一个,曾今相识,也,仅仅是相识。
交谈中的林殊看到撑伞而来的白衣人,展了个随性的笑,“你家里人来接你了。”陌遥扭头一看,蒙蒙烟雨里走来的人似曾相识,又确是不识。纸伞抬高一寸,露出那人容貌,只一双寒渊般的眼,就溺了三魂、夺了七魄。随即,蓝衣人连连摇头,“陌遥不认识他。”白衣人在两人面前停住,逼人贵气立时将四周空气凝滞,是隐隐的,不悦。“你是陌遥。”冰冰冷冷的脸上,无不是冰冰冷冷的表情。“在下正是陌遥,不知、诶······”将人强拉至伞下,不由分说的带走。“你是?”“重玥。”“原来是重玥堂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杭州······”仍留在屋檐下的人看着一蓝一白的人影在烟雨里晕开,不禁笑出声。
一回林府,重玥便松了拽着陌遥的手,径自走向内堂。陌遥交代下人给屋檐下的书生送把伞后,也小跑着去了内堂,边跑边腹诽着自己那个从未见过只有耳闻的面冷言冷语的堂哥。没见过吧?真的没见过啊,可怎么总觉得自己像是得罪过他一样。
到了大厅,林老爷林夫人对重玥赞不绝口,从相貌夸到才学,时不时还要拿自家的陌遥和他做做对比,不知道是为了衬托重玥的好,还是强调陌遥的不争气。而重玥,一直不温不热,礼节性的回应着,半个字也不肯多说,只有在两位长辈同时提到他们两人时,才朝陌遥投过去一个不削的眼神。陌遥在心底叹口气,不经意想到今天遇到的那位小先生,不自觉露出笑容来。笑着笑着,不小心对上重玥的视线,忙心虚躲开,耳朵红个遍。陌遥低下去的头终是再也没抬起来,长长的头发遮去稚气未脱的脸,以及偷着扬起的唇线。
重玥在林府住下后,苦了一个林陌遥,幸福了一批林府丫鬟。每日他两同在书房,送点心茶水的丫鬟就络绎不绝。陌遥无奈,有个好皮相,真真是件具有欺骗性的事。那个人,除了在自己写了幅字后也写幅字、自己画了幅画后也画幅画、自己弹个琴后也弹个琴外,什么也不会做,冰冷安静得像座寒玉石像。就是,石像的字写得比自己好,画画的比自己好,琴也弹的比自己好。
一日,陌遥画了幅画,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从渐渐松开的眉头里看出他对这幅画很满意。“丑。”重玥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漠然说道。多日来早已习惯他的陌遥不以为然,朝他笑了笑,卷起画卷出了门。遥遥看着陌遥的背影,从来没被人轻视过的神君冷起了神色。
出了林府,七拐八拐,穿一条老街,过一座石桥,就有一个小小的私塾。才刚刚有些靠近私塾,孩童特有的清脆声就远远飘来。陌遥扬起嘴角,抓卷轴的手紧了紧。
正在领读的林殊余光看到窗台上晃动的小小脑袋,升上来又降下去,嘴角带上七分笑。这课,是没法儿上了。小先生一句话,孩子们便雀跃着跑出了学堂。等屋里的孩子都走光,陌遥慢慢晃进教室,在最后一排坐下,学着孩子的样子,支起下巴问到:“先生先生,学生今日有件东西想送给先生。”待陌遥将画卷展在桌上,林殊失了神。“怎么了?画的不好?”林殊冲陌遥缓缓摇头,“没有,这幅画让我想起一个故人。”陌遥看看自己画的盘石仙草,“一个故人?”林殊不答,指腹在画上摩挲、流连。
神君隐了身形,站在屋外的大树下看着两人比肩而谈,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再容不下别人。当初他和碧衡在一起的时候,陌遥也是这样远远看着他们,现在,换成了自己看着他和别人。这世上的事,果真公平,太公平,公平到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就互换了情境。
重玥生性冷漠,从不与众仙来往。众仙家提到重玥时,也是先点头后摇头,“和他相比,广寒仙子、狐王花后都是些庸脂俗粉,可惜性子太冷,拒人于千万里之外”。只有温和的碧衡受得了他,主动与他亲近,两人的朋友一做就从远古做到了现在。后来,两人的身边不知何时就多了个散仙,这个散仙就是陌遥。重玥和碧衡说话下棋,陌遥都插不上,但他还是跟着他们,端茶也好,收拾棋局也罢,就这么一直一直跟着。再后来,就到了五百多年前,碧衡领天帝的旨到下界收妖,却被那妖王重伤,差点毁了全部修行沦为凡人。要保碧衡,要用那传说中的般若花,连仙家都未必见过的传说中的花。不曾想到,第二天,一个小小的陌遥便将般若花交给了重玥。第三天,仙界就不见了一个陌遥上仙,那个会对着重玥喃喃说喜欢他的陌遥。
夏夜,七月七,退了暑气,白日被蒸得无力的小虫此时也欢腾起来,唧唧、啾啾的虫叫散了一地。也只有晚上,满街花灯都不会让人觉得热,还拖住了行人匆匆的步子,纳凉,看灯。陌遥和林殊出门逛庙会,本是一起约了重玥,意料之中的,重玥冰着一张俊脸回两个字“不去”。相伴出门的两人随着人潮边聊边逛,不知怎的就出了城。本以为郊外人烟稀少,没想到也有庙会,热闹不减反增。
留在林府的重玥披一身月光,挚一青花盏饮茶。夜色中飞来一只青鸟,落在重玥的指上,开口说了人话:“神君,碧衡神君已在寒华殿等候多时。”“知道了。”重玥一扬食指,惊走那只青鸟,正准备回天界,眉头却不经意皱起来。
城外,鬼气冲天。
“看这花灯,做的可真精巧。”陌遥捧起一盏莲花灯,凑近眼前仔细瞧。“公子买个花灯吧,”小贩热情招呼到,“放花灯,许愿,很灵验的。”林殊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两个,心下怪异,想提醒陌遥,陌遥却已经和小贩聊开了。“许愿?”“是啊,不管是求功名还是求姻缘,都可以,只要许个愿再在花灯上写下公子的名字就可以了。”小贩递给陌遥一只毛笔,分外殷勤。陌遥只提着笔,迟迟没有动作。“公子快写啊!”“我、我不知道要许什么愿。”“哈哈,怎么会没有愿望,公子许什么愿都可以,快些写吧。”一旁的林殊看得分明,一下子闪到陌遥身边,取笑道:“一个大男人,还做这种事,你羞也不羞?”被林殊这样取笑,陌遥红了脸,忙放下花灯,“我不写啦。”小贩急了,忙抓住欲离开的陌遥,“公子,写一个不要紧的,这花灯不要钱!”陌遥回过身,脸上显出狐疑的神色,“你为何非要我写这花灯?”“这……这……”小贩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就是不敢看陌遥。陌遥挣了小贩的手,后退一步,“莫非……”陌遥看向林殊,林殊像是要证实他的猜测一样苦笑着点了点头,“我们怕是,进了鬼市了。”话音一落,陌遥立刻抓住林殊的手要逃,仅迈一步就身子一软倒了下去。林殊自身后抱住陌遥下坠的身子,眼波温柔且落寞,“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翩然而至的重玥一脚踏进鬼市,周身的仙气将围上来的野鬼震出好几丈,“放肆!”白色的仙气凝结起来,一如神君高傲的脸,寒气重重。“这些孤魂野鬼,不劳神君亲自动手,还是让在下来吧。”狰狞的鬼魅们在重玥面前让出一条道路,路的那头是随性卧坐在磐石上的林殊。林殊念了句口诀,末了叹道:“去吧。”一瞬间,热闹的鬼市开始褪色,人也好,物也罢,如同灰烬一般随风而逝。
“你到底是谁。”重玥冷冷看着他,落在林殊身上的眼神似剑般锋利无比。林殊笑着在石头上换了个姿势,随意的理了理长衫下摆,“不知道神君可否愿意听在下讲一个故事?”似问非问,问完不等重玥回答就自顾接下去,“故事的开头很传统,很久很久以前,在天界的天河边,并肩长着两株仙草,一株大仙草,一株小仙草。有一天,大仙草修成人形,在仙界当了一位散仙。他天天给小仙草浇水,希望它也能修成人形。后来,小仙草受到来参加论禅大会的佛祖的点化,也修成了人形。可是这时大仙草犯了错误,很严重的错误,被罚除去仙根重新修行。行刑前大仙草安慰小仙草说,只要收集二十八颗宿星,大仙草就会回来。宿星是仙家羽化后的元神,可是神仙,是不老不死的啊。但是小仙草相信了,真的去找宿星,居然真的找到了二十八颗宿星,串成一串手链。最后,大仙草回来了,小仙草却因为失了元神离开了天界。”说完,仰望夜空的林殊转头看向重玥,“神君喜欢陌遥么?”“哼。”重玥哼了一声,脸上写满不屑。林殊笑着点头,“不喜欢就好,无论是在天界还是在人间,都是我先遇上陌遥。”“你想说什么。”“陌遥,喜欢的是我,一直都是我。”“这与本君有何关系。”重玥转身,素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深深的深深的,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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