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夏,海城。
陈宅内气氛紧张,老爷子发怒,几乎人人自危。其实若论起个中缘由,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陈正一出生的时候,恰逢海城爆发数十年来最严重的一场洪涝。更确切的说,是陈正一的出生带来了这一场灾难。陈正一刚从他娘的肚子里爬出来,就把众人吓了一跳。
阿呦!你可是没看见哪,那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脸色青的吓人喏,不管老周婆怎么拍他,吭吭两声就没了动静。唉,也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刚生下来身上就没有几斤肉,抱在手里跟小猫似的,说到这,陈家的保姆左右看看没有人,才又小声跟另一个人说:我听那孩子喘气的声音就像被人掐着脖子一样,去年二太太不是掉到湖里了吗?就跟那个时候要窒息挣扎的模样差不多,嗤嗤,瘆人的很哟!
陈正一出生时的确是这么一番状态,更邪门的是,自从生下来,陈正一就没睁开过眼睛,要不是还能感觉到鼻子底下还有呼吸,真是所有人都要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呢。
孙少爷是不是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小时候听家里人说,有的小孩子生下来阳气弱,最容易招一些孤魂野鬼的了。还有最近不是发了一场大水吗?听说死了不少人,孙少爷这个时候出生,十有八九就是被那些东西缠上了。阿香是专门伺候陈正一的小丫头,对于陈正一种种不正常的反应了解的最清楚。
那天晚上,我刚要睡觉,就听见孙少爷咯咯的笑起来,说到这,其他人都说阿香胡编乱造,没满月的小孩子,知道什么是笑啊!真的,是孙少爷在笑,那种笑又尖又细,听的我头皮发麻,刚想去抱着孙少爷哄哄,突然他就不笑了,吭哧吭哧的又像要哭出来似的,嗓子眼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憋得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哎呦,我吓得不行,好在,没多大一会,孙少爷自己就不闹了,不过从那之后好几天,我都觉着那屋子里不干净。阿香是念过几年书的,后来因为实在家道艰难才被卖到陈宅做丫鬟,描述起事情来活灵活现,好像那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似的。
陈正一名贵的药膳补品天天吃着,但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眼见着瘦得越来越快,巴掌大的小脸都要脱像了,再加上不正常的青白色,看上去真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王氏这个当娘的看着心疼,心里也隐隐约约的知道,儿子这是被不好的东西缠上了。本想着去找些道士来做几场法事,镇压一下,但陈老爷子是个不相信牛鬼蛇神的人,不同意。王氏没办法,只好跟丈夫商量瞒着老爷子偷偷请一位道法精深的高人来给孩子看看。
陈选四十出头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二话没说,第二天晚上就找来了一个在当地颇有名气的道士。因为瞎了一只眼睛,所以多数人都叫他郭瞎子。
师傅,您看我儿是个什么状况?王氏抱着骨瘦如柴的陈正一,神情激动。
郭瞎子在陈正一身上摸摸这里,又看看那里,观察了好一会面色,长叹一口气:贵公子这状况真是罕见。阴盛阳衰不说,偏偏是个鬼仇体。魂魄不稳,最爱招附近的鬼魂来作怪。看这脸色,怕是受害不浅啊!
啊?那我儿子岂不......一听这么说,王氏差点晕倒过去。自己可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啊,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真就没法活了。
郭瞎子本就是一个混饭是吃的半吊子道士,平常画画符糊弄糊弄人还行,这真要是做起正儿八经的法事来,他一准穿帮,况且这是海城望族家的孩子,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自己说不定也完了。
好在,郭瞎子虽然没什么职业道德,但到底惜命,知道现在不是他装大的时候,鬼怪凶厉,小道道法浅薄怕是控制不住,大少爷不妨找找其他道法精深的人来。一听这话,陈选和王氏就知道郭瞎子无能为力。
这一个月,陈选前前后后不知找了多少个道士和尚,统统没用,就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有用的,也是不到一晚上就镇压不住了。故而,陈正一的脸色依旧青白,呼吸微弱的几不可察,身上的肉也更少了。所有人都说这孩子没救了,倒不如早些备下棺椁也让孩子少受点罪。
陈正一满月这天,陈宅来了一位自称是张天师的第N代徒孙叫郑宗的道士。只是陈家人对眼前这位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还挂着几根破草叶,如此邋遢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救人性命的本事。不过,很快,陈家人就会发现他们错的有多离谱。
这道士大摇大摆的走进陈家客厅,往饭桌前面一坐,翘着二郎腿就开吃,也不管吃相有多难看。吃完了,还意犹未尽的打了个饱嗝,用袖子擦擦油浸浸的嘴角,说:把你们家孩子抱出来我看看。
前面说过了,陈正一打一出生开始,不管白天晚上、是哭是笑,眼睛一直都是闭着的。而现在,王氏刚刚抱着他给郑宗看,陈正一的眼睛刷的就睁开了,圆溜溜的眼珠,灵气斐然。见陈正一睁开了眼睛,一直看着郑宗,陈家人也都开始慢慢收起了最初的轻蔑。
你这娃娃,老夫倒是喜欢的很!
郑宗捋了捋胡须,说:今日吃了荤腥,不宜开坛做法,待明日,我为这孩子好好做一场法事,驱一驱身边的鬼怪。
陈选心中大喜,此人外表看上去虽然邋遢了些,但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人世间一切烦忧,智慧且洒脱,古语有云:人不可貌相,陈选知道自己的孩子可能有救了。
晚睡前,郑宗在陈正一房门前转了几圈,放了几块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大有深意的石子,果然,这一夜,陈正一睡的极其安稳。
旦日一早,郑宗梳洗完毕,哪里还有昨天衣冠不整的样子,现在看来,果真是真人不露相。郑宗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炉子,茗香,摆在案上,恭敬地拜了三拜,最后自有佣人摆上贡品果蔬,和一钵清水。此法坛简单,在细节上随意了许多。
做法时讲究心神合一,一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喊叫。
郑宗从包袱里掏出一把石子来,面上光滑如蜡,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把石子按照特定的方向摆好,最后在一个小坑里放上一块略显粗糙的玉。玉质温厚,用来做阵眼不至于像铜钱等物那样阳气过重,会将鬼魂震得魂飞魄散,而造下杀孽。
郑宗站在原地闭目养神,但也只是一小会,郑宗身上的气势陡然爆发,以让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是什么的速度结了一个手印,没有多久,郑宗放在地上的石头开始震动,阵眼处的玉发出嗡鸣,结阵!随着郑宗的一声清喝,在场之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一股来自于外界的压迫感,使得他们不得不后退。
郑宗的手印还在不断变换,十根手指盘根错节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根是哪根,图案更是令人眼晕。半晌,石子不再震动,阵眼停止嗡鸣,郑宗才停下手印,站在原地,渐渐吐出一口浊气。这锁魂阵本是极其耗费精神的,但郑宗睁开眼,毫无疲惫之感。
大概停了一盏茶的功夫,郑宗拿起已经高度饱和的朱砂笔,一气呵成,画了张符,那朱砂字迹笔走龙蛇,气韵十足。笔刚放下,王氏怀里的陈正一突然开始嚎啕大哭,同时,院内卷起阵阵旋风,贴着地面朝郑宗袭去。郑宗不慌不乱,两肩下沉,步子大开大合,双手再次结起让人实在看不懂的手印。时快时慢,就像是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独舞,偏偏姿势还怪异的很。地面的旋风越来越多,郑宗的步子也越来越快,到最后,竟只看得到一个灰色的身影在不停的移动。
陈正一一直在哭,但是随着郑宗步法从极致的快逐渐缓慢下来,陈选注意到陈正一原本青白的瘆人的脸色也开始逐渐改变。等郑宗完全停下,大喝一声:破!,桌上的一钵清水嘭的溅出一大滩水花,偏偏避开了符纸。与此,陈正一不再哭闹,面色虽然略显苍白,但比较之前的青色好了许多。
郑宗接过阿香递过来的茶,郑宗喝完平复了一会,抓起桌子上的符纸,对老爷子和陈选说:那些鬼怪都已被镇在符里,这符你们拿着无用,老夫就收走了。陈选连连点头,好端端的谁想要那玩意儿!
师傅辛苦,救了我孙儿的命,师傅对我陈家的大恩,我等没齿难忘!老爷子今年已至古稀之年,为了这个好不容易盼来的孙儿日夜悬心,现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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