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很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一滴滴清泪顺着眼尾流下,落入枕中。
昏暗的室内仅开着一扇窗,阳光透过榕树的缝隙照进来,光仿佛也成了绿色的,映在洁白的帷幔上。
风轻轻吹过,一阵栀子花香传来。
江婉又做梦了,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前世的自己。
卫庭燎一身戎装,紧紧抱着她,以低沉却稳重的声音向她允诺:“婉婉,等我回来,我娶你。”
江婉心中是嗤之以鼻的,这人不过是父亲手下一谋士,混了个将军,就想娶永安侯的嫡长女?
殊不知,这已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所能许下的最美的承诺。
画面一转,是她退亲的样子。
卫庭燎打了胜仗,浑身上下都是伤口,他凯旋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江婉。
江婉见了他,只觉得他戾气更胜,心下不喜,犹豫良久,还是开口说:“卫将军,我们退婚吧。”
卫庭燎脸色阴沉如水,他握紧了拳头,咬着牙问:“为什么?”
江婉轻轻一笑,朱唇微启,说出的话却长出了刀子,“我有喜欢的人了。”
卫庭燎抿了抿唇,沙哑着声音问:“是谁?”
梦中的江婉红了脸,一脸娇羞,仿佛叫出那人的名字都带着甜蜜,“闻堰。”
眼尾的清泪聚集在一起,不受控制了。
江婉的心口像被搅碎了,疼痛蔓延起来,让她抽搐。
她挣扎着坐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冷汗和眼泪混在一起,竟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现实。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这才看清周围的摆设。
熟悉的场景,是她十三岁时的闺房,窗前还有栀子花树,那是卫庭燎从恩师范裕那里讨来的。
江婉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泛着淡淡的月牙白。
她很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她回到了十三岁这一年。
之所以平静,是因为她早知道有这一天。
她死后,灵魂飘荡,迟迟不散,整整十年,每一天她都在向佛祖祈祷,让她回来,让她好好赎罪,让她把亏欠给卫庭燎的,都还给他。
也许上天也觉得卫庭燎上辈子被她害得太惨,所以愿意让她回来,将那些人神共愤的错事一一挽回。
她珍惜这次机会,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要护卫庭燎周全。
卫庭燎出身于寒门,五岁时父母双亡,家中唯他一根独苗,他父亲卫鸩与她父亲永安侯江括在军中是同僚,救过她父亲的性命,卫鸩临终前请求她父亲照顾卫庭燎,这才有了卫庭燎入住侯府一事。
起初,江婉很喜欢这个比她大三岁的哥哥,心里的小秘密都会与他说,纵然卫庭燎少年失去双亲,性格阴沉,但待她极为温和。
但父亲实在待卫庭燎太好,亲自安排他的住处,检查他的功课,从来不曾责罚他,渐渐有谣言传出,卫庭燎是永安侯私生子,养在卫鸩名下。
这种荒谬的言论,本是没人信的。
可是江婉的母亲林氏信了。
原因无他,江括手握兵权,曾有三年的时光驻守边疆,未曾回过一次家,而江括的书房里,藏着一个女子的画像,林氏见过卫鸩的妻子,同那画像一模一样。
偏偏,卫庭燎的眉眼与江括真有几分相似。
林氏嘴上不说,心里却恨,恨自己的丈夫不忠,恨丈夫把孽种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江婉因为林氏在耳边说的那些诋毁之言,对卫庭燎好感全无,心底也认为,父亲不忠,卫庭燎不是她的好哥哥。
父亲只要一离府,母亲便会带着人将卫庭燎关进柴房,棍棒不在话下,严重时候,卫庭燎几个月下不了床。
父亲对卫庭燎越好,他遭受的折磨便越多,最终,那些好全部变成了恨,藏在卫庭燎的心里,不过因为她,那些仇恨才没有长出獠牙,将永安侯府撕咬得支离破碎。
江婉眼眶湿润,她想想,她在卫庭燎凄惨的一生中扮演的角色,竟然是一把带着温度的锋利的刀,他把她当做了救赎,她却将他推进更黑暗的深渊。
屋外嘈杂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江婉的回忆,她揉了揉眼睛,披了外衣,问道:“出了何事,如此吵闹?”
外面的喧闹声停了下来,江婉的贴身丫鬟碧珠走进来回禀:“小姐,夫人……夫人她…”
江婉蹙眉,“继续说下去。”
“夫人要将卫公子关到柴房去,卫公子手下的人来院中求救,云鸢姐姐带着丫鬟婆子正要将人赶出去……”
江婉一惊,她仍记得前世,父亲奉命领兵前往崤山军营,母亲趁机将卫庭燎关起来,将他打得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那时她和卫庭燎的关系尚且过得去,卫庭燎手下的长戈来找她,她却称病没有露面,从那以后,无论卫庭燎怎样被林氏刁难,他手下的人再也没有找过她。
江婉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道:“碧珠,让云鸢去通报母亲,就说我发热,病得很重。”
碧珠闻言,诧异地抬头,刚想劝小姐不要多管闲事,却看见江婉精致绝美的脸上带着一抹坚定,她又将话吞了回去。
小姐性子执拗,她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云鸢很快便随林氏一起进了随园。
林氏一身深青色长裙,身段苗条,面容与江婉三分相似,自是美人,此时她眉目间带着焦急,不损美貌,担忧地问道:“婉婉,你怎么突然发热了?现在可好些了?”
江婉盯着林氏,神色复杂。
她的母亲,除了对待卫庭燎苛刻,没有任何错处。
江婉将神色隐藏起来,面上苍白,她努力想着十三岁时她是如何跟林氏撒娇的,“母亲,婉婉已经好多了,想让母亲陪着我。”
江婉本就黏人,林氏没有起疑,只当女儿依赖自己,因此安抚道:“婉婉乖,母亲陪着你。”
林氏轻轻地拍打着江婉,哄她睡觉。
江婉慢慢闭上了眼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林氏心中的芥蒂,她不能一次就消除,想要救卫庭燎,只能智取。
林氏不一会儿就走了。
江婉起身,面色沉静如水,她吩咐道:“给我梳妆,今日之事,不要传到母亲的耳朵里。”
屋里只有碧珠和云鸢两个人,皆是她的心腹,两人对视一眼,应道:“是。”
江婉低调行事,她深知母亲不愿看见卫庭燎,前世毒打他的时候,多是直接吩咐下人,母亲不会到场。
江婉带着两个丫鬟,从随园后门绕到柴房,门口守着几个随从,是林氏的亲信。
随从见江婉前来,连忙行礼,问道:“小姐怎么来柴房这阴湿之地?可是夫人有何吩咐?”
江婉微微一笑,答道:“母亲并无吩咐,只是两位大哥守夜辛苦,厨房特地给二位留了酒菜。”
随从连忙摆手,“为夫人办事,是属下的职责,怎敢劳烦厨房。”
江婉眼神微冷,声音却依然温柔:“二位不必客气,快些去吧,这里自有旁人看着。”
随从这才离开。
江婉扫视周围,嘱咐碧珠和云鸢,“你们两个在外守着。”
碧珠看了云鸢一眼,点头称是。
看着小姐进去,碧珠小声嘟囔着:“小姐怎么来看这个人了?”
推开柴门,里面带着一股酸臭味,漆黑的环境里,江婉却准确地找到了卫庭燎的位置。
十六岁的少年呼吸缓慢,江婉看不到,却能想象他有多疼,身上有多少伤,她心底一酸,滚烫的泪便流了下来。
她吃力地扶起少年,顾不上抱着少年的腰这个姿势有多不妥,她感受着他身上滚烫的温度,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卫庭燎,你还活着,真好。
碧珠看着出来的两人,大吃一惊,刚想提醒自家小姐,却听对方说:“去后街将孙大夫请来,要悄悄地请,别让母亲知道。”
碧珠只能将那句不妥憋了回去,一脸郁闷地去请大夫。
云鸢想要帮着搀扶,江婉却皱着眉说:“你去将长戈带出来,就说是我的命令。”
云鸢从小照顾江婉,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自家小姐的心思,可这一次,云鸢却看不懂了。
小姐这样帮这个寄居之人,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喜欢?可之前夫人刁难卫公子,小姐也没帮过啊。
想不明白,云鸢只能无奈地回随园,让老嬷嬷放了长戈 。
卫庭燎的住处是江括亲手安排,在随园的隔壁,虽说是隔壁,但两座院落还是隔着不短的距离。
江婉扶着卫庭燎,胳膊已经酸痛不堪,进了院落,只有主屋的有灯火亮着,下人们知道这院落主人不受夫人待见,多有怠慢,这偌大的院落,竟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江婉将卫庭燎放在卧榻上,灯下看他,脸上血迹斑斑,一身月白衣袍尽是污垢,江婉将他的衣袖撸起,只见一片青紫,跳动的心仿佛被人捏住了,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江婉抚着他的眉毛,温柔而缱绻,她在他的眉心落下一吻,轻声说道:“庭燎,以后再也没人可以欺负你。”
江婉没有看见,那藏在广袖下的手,轻轻颤了颤。
长戈没有耽搁太久,他一路飞奔回来,见到的画面,就是大小姐正温温柔柔地用浸了热水的手巾给自家主子擦脸,他张大嘴巴,又觉得这画面太美,不忍破坏。
长戈心想,大小姐果然心地善良。
心地善良的大小姐冷冷地看了长戈一眼,说道:“长戈,给你家少爷清洗一番,换身衣裳。”
卫庭燎身边的人一点都不细心妥帖,这让她怎么放心。
长戈应了一声,颤颤地去打热水,心中还在想,大小姐的气势比少爷更上一层楼啊。
孙大夫姗姗来迟,把完脉后,叹了口气:“卫公子这病日积月累,膳食又跟不上,五脏六腑气血不旺,皮外伤倒好治,只是这内里需要好好调养。”
江婉自然知道为什么卫庭燎营养不良,父亲对他虽好,但终究是男人,内宅之事,还是母亲说了算。
江婉心里愧疚,她尊敬地说道:“还请孙大夫多开几个食疗的方子,不拘食材。”
孙大夫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江小姐,点头道:“这是自然。”
江婉犹豫一番,又说道:“还请孙大夫不要告诉旁人来给卫公子看过病。”
孙大夫自然知道侯夫人不待见这位卫公子,他本身也不愿多惹麻烦,于是便答应了。
开完药方,已是夜深,长戈送孙大夫离开。
江婉很想留在这里陪着卫庭燎,但她知道,这只能想想,若被人发现,他会更加危险。
江婉柔声说道:“庭燎,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保证,再也没人可以害你,很快,你就可以出府,母亲再也不能欺侮你了。”
碧珠云鸢守在外边,见江婉出来,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卫庭燎睁开双眼,深黑色的眸子酝酿着莫名的情绪,他轻轻地抚着眉心,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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