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天黑得快。
我刚到门口,恰巧秦端从马车上下来,小德子跪地上拿背给他当台阶,待他下来了,麻溜站起来提灯引路。小德子是秦端的干儿子,年纪和碧桃含巧差不多大,在内务府做事,平时跟在秦端身边伺候,宫里都得尊称声德公公。
秦端一身黑色大氅,暖黄的烛光映照着他,也没能减少半点清冷。
二十岁的秦端脸上还有些肉,带着少年气;现在的他面庞消瘦了些,五官出落得更精致硬朗。
他不笑时,杀气腾腾的;笑了,可能是真要杀人了。
我亲眼见过秦端杀人,在他刚掌管司礼监的时候,距离安贵妃罚跪他也就一年左右。
他年纪轻轻走上高位,多的是人不服气,宫里老人谁还没几个狗腿子,常给他挑挑事。后来,有个公公被秦端揪住了错处,他杀鸡儆猴。按照宫中规矩,处死宫人常用杖毙、绞杀等刑罚,没那么见血。
但那一次,秦端偏偏在浣衣局门口召集了大批高位阶宫人,带着众人慢悠悠欣赏。打了三十板子后,他亲自上去,掏出匕首,一刃割喉,血飙了三丈远。
很不巧,那天我虽没受邀,却托安贵妃那个龟毛性格的福,刚好去替浣衣局交代洗衣要用茉莉味香粉。就这样,我在一个极佳的位置,近距离观看了秦端杀人。
耳闻和眼见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我从不知血可以飙那么远,也不知原来秦端杀人时能那么淡定,顶着一脸血珠,轻舔了下匕首。
「他不服刑罚,妄图行刺,咱家迫不得已尽了本分。以后,可希望少出现些迫不得已的情形。」
鸦雀无声。
我大半个人都掩在晾晒的床单后,很不幸,在他回头时,来了个对视。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腿软,想跪,跪下叫爸爸都行。
这也是之后我每次听到他名字,或看到他时的第一想法。
也不能怪我没出息,他长得漂亮,照理说该是有很多小宫女喜欢,想结成对食。安贵妃宫里那些小宫女们,之前还羡慕我能掴他脸,起码摸到了也是赚,但杀人那件事当晚,她们就都来抱了抱我,送了不少小礼物。
我感觉,她们是在为我提前送终。
越想越怕,不能再想了,再想又得腿肚子发软。
秦端走过来,我行了礼,跟在他身后进府。他自顾脱了大氅,扔给小德子,上桌用膳。我本打算布菜,他道:「你不是下人,不需要做这些。」
我闻言一愣,顿时站在那儿,有点尴尬。
小德子挺机灵,见状,忙迎上来,拉我坐下,笑道:「姑姑坐下吃饭,这些事奴才们做才是,哪儿劳烦您亲自指教。」说罢,麻利布菜伺候。
桌旁围绕着五个下人,却跟没人存在般,一顿晚饭生生吃出浓浓的阴间气氛。
我自然是不敢多言,紧紧张张,吃着面前的菜,没心情体会味道。
「咳咳咳——」
我突然掐着脖子猛烈咳嗽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最不想整出动静的时候,我,安贵妃手下最聪慧的宫女,被鱼刺卡了喉咙。
混乱中,我听见秦端大声嚷了两句,身子便被人紧紧箍住。然后,秦端捏着我鼻子,一大海碗老陈醋,灌了进去。
那场景,此生难忘。若不是酸得要命,他那副模样说不是毒杀我死都不信。
他一放开我,我就按着胸口猛咳,直想吐——我这辈子的醋都吃到了尽头。
「你——你——」你半天我也说不出下文,骂又不敢骂,说又不能说。
「还能吼这么大声,问题不大。」秦端接过含巧递过的帕子擦手,面上的笑三分散漫,三分不羁,四分嘲讽,「都说扶风姑姑为人聪慧,行止得体。依我看,全靠安贵妃衬托,矮个儿里边拔将军。」
秦端擦完手,把帕子放在桌上,「我吃完了,你慢用。来人,把鱼撤了。若明天传出姑姑吃鱼卡死了,督公府可丢不起这人。」听声音,他心情颇好。
这人的两瓣唇是开过光还是淬过毒,八年前掴什么脸,合该把他这张嘴给打烂了才是。
人都气成河豚了还吃个鬼。我回到梅苑,坐床上生闷气,胃里喉咙里都泛酸。
半个时辰后碧桃来了,端了个小托盘。
「姑姑,你晚上吃的太少。这里有芋泥糕和燕窝雪蛤粥,您看着吃点儿。即使吃不下,鱼刺伤了喉咙,喝点东西润润也好。」
任她训练有素,我也看得出她是憋着笑的。
我喝了那么多醋,嘴巴里正难受,喝点粥很是受用。
我想到一事,问碧桃道:「督公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想同他说。」
「老爷这会儿在书房。」
「哦,那算了。」我讪讪放弃,「他忙着,我就不叨扰了。」
「姑姑稍候,待奴婢去问问再回话。」
说罢,碧桃就去了,没一会儿便回到梅苑,带我去见秦端。碧桃领我到书房门口,就不再前行,我敲了敲门。
「进来。」秦端的声音在冬夜里格外清朗。
我推门进去,书房里只有他一人,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桌案上摆放着公文奏章之类,我可不敢窥视。
「你站得老远,是怕我对你如何?」秦端抬眸看了我一眼,他猜到我的心思,关上公文,「现在可以过来了,有事就说。」
我走过去,他坐着,我站着,感觉自己气势上就比昨晚强多了。
「我娘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宫女一年只能出宫一次。明天是新婚第三天,我想回家看看我娘,可以吗?」
「府里并没人禁止你出门。不过,」秦端转了转手上的毛笔,动作丝滑,一个男人,手指修长,比安贵妃的还精致,「你嫁了个太监,归宁回去看你娘,就不怕她一气之下病得更重?」
「不会的,我娘也是下人出身,她——」我一时心急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慌忙咳了两下掩饰,「我是说,我娘平时待下人很好,况且督公身份尊贵,她断然不会这么想。」
秦端点点头,表示同意。
「谢谢。」我捏着衣角,干巴巴道声谢,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唉,好难。
或许真是秦端说的那样,不是我聪明,而是安贵妃蠢,什么都写在脸上。遇上阴晴不定,惜字如金的秦端,对不起,此人超纲,这道题我不会做。
「你还站在这儿,今晚是打算同我一起睡吗?」
「没没没——」我脑子里闪过各种道具,嗡嗡的,连忙摆手,落荒而逃。柳扶风啊柳扶风,你越来越有出息了。
「扶风。」
「嗯?」我转过身停下。
「我说过,你不是督公府的下人。你在这里用不着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烛火跳动,秦端长长的睫毛洒下倒影,像随时要振翅而飞的蝴蝶,「你穿这件裙子,很漂亮。」
这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我莫不是年纪轻轻就患了心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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