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结束,意气风发的状元郎突然吻了过来。
搂腰的手伸进我的衣服。
他不知道,我今天故意没穿里衣。
他逐渐有了反应,我的脸顿时羞的通红。
他发誓,他对所有女人只有两个字:
不会,不做,不行。
唯独只爱我一个。
可只有我知道,我已经药石无医。
我本是闻名扬州的当家花旦,却爱上了穷得只剩书的落魄书生。
为助他科举,我日夜登台,唱哑了嗓子,跳断了腿。
他进京赴考的第三个月,扬州大街小巷的鞭炮放了整整一天。
衣锦还乡日,我见到了身披红袍的裴延澈。
他交给了我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他承诺一定亲手送上的宫花。
第二样,是这三年来,我为他筹得的赴考盘缠。
第三样,是一纸休书。
1
裴延澈和昭蓉公主大婚的前三天。
我被接进公主府的偏院。
按规矩,我要先向公主磕头敬茶。
正厅中,昭蓉亲昵地黏在裴延澈身边。
他满眼宠溺,为昭蓉剥着橘子。
我垂下眼,抬脚至于他们面前,嬷嬷已经端着茶杯准备好。
“妾身江婉,向公主请安。”
昭蓉正了正色,朝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立刻把茶杯放置我面前。
我端起茶托,手指顿时感受到一股热气。
可裴延澈已经不耐烦地轻咳一声,许是嫌我耽误了时间。
“妾身恭请公主用茶。”
哪怕我已经做好准备,可当打翻的热茶全泼在我的手背和衣裙时。
我还是本能地想起身躲开。
瞬间我的肩膀被嬷嬷死死地按住,逼迫我硬生生地再次跪下。
膝盖与青石砖相撞,我吃痛地矮了身子。
几年前我连日登台,早在一次次演出中伤了膝盖。
今日一跪,怕是连路都不好走了。
随即嬷嬷又端上来一杯茶。
依然是烫手的触感,我咬咬牙,再次恭敬地举到昭蓉面前。
“妾身请公主用茶。”
昭蓉的手刚伸出来,嬷嬷突然用脚踹了我的腰部。
我身子一歪失去重心,茶水再一次打翻。
滚烫的茶水再一次浇在我的手背上,还没等我吃痛闷哼。
昭蓉尖叫着站起身。
她煞有介事地扶着手指,一脸愤怒:
“怎么如此莽撞,你若是不想敬茶,大可以坦荡和本宫说。”
“本宫也不是小气之人,自会包容你的不敬。”
不敬公主,本就是大罪。
裴延澈皱了皱眉,拍案起身,冲我怒吼道:
“江婉,你竟敢对公主不敬。”
“你若不是真心敬茶,这茶不喝也罢,你就去院子中罚跪三个时辰吧。”
想着刚进门时,酷夏的日头已经毒起来。
这要是跪上三个时辰。
就算膝盖不废,人也要晒晕的。
可我又能怎么违抗。
一个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一个是科考榜首的状元。
即便我与裴延澈恩爱五年。
可我知道,大登科后小登科,娶的又是当朝公主。
如今的他,打心里是看不起我的。
我本以为领了休书,便要与裴延澈恩断义绝。
是裴延澈说,为显示公主贤德。
是裴延澈说,不想被世人诟病自己攀龙附凤,休妻再娶。
所以,就算休妻,我也要被接入公主府。
等待我的,也只有暗无天日的欺辱。
昭蓉清了清喉咙,笑着看向裴延澈。
“外面日头渐大,罚跪三个时辰显得我过于苛责。”
“就少罚半个时辰吧。”
昭蓉想显示贤德,又不想减轻对我的惩罚。
减少的半个时辰,与我而言毫无区别。
可也确实给我求了情,让我念着她的好。
我低垂着眼睛,轻声拒绝。
“是妾身有错在先,妾身愿意领罚三个时辰。”
裴延澈哽住,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难辨。
他咬咬牙,还是说道:
“公主说少半个时辰,是公主对你的恩典。”
“岂容你置喙。”
语罢,嬷嬷不知得了谁的指示,抓起我后颈的衣衫向外走去。
双腿在地上磨出长长的痕迹,我忍着痛看向裴延澈。
他背手站在堂上,交握的手指紧得泛白。
2
我不知道,自己在烈日下坚持了多长时间。
等我再醒来时,躺在像是柴房之类的地方。
密不通风的墙,再加之身下的干草,整个人就像被水里捞出一般。
欲裂的头痛以及晕眩的感觉,是中暑的迹象。
动了动身体,膝盖处的刺痛让我无法站起身。
缓了好久才挪到门口,轻轻推门,传来锁链的声音。
门已经被锁上了。
叫天不应,欲哭无泪。
我依靠在门边,直到门缝不再透来亮光,直到亮光又从门缝透出。
柴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裴延澈走进来,皱着眉,用衣袖微掩口鼻。
见到我,男人下意识想扶我,即将碰到的那刻又不自然僵住。
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沉默片刻,裴延澈轻声开口:
“婉婉,你别怪我,你冲撞了公主,若我不罚你,待公主责罚,怕是愈发受苦。”
“昨儿公主为你求情,你总要感恩。”
“公主希望你能在大婚之日,为宾客跳一出戏。”
我听后,虚弱的闭了闭眼睛,笑容苦涩中又透着凄凉。
早就料到,施人恩惠,有时未见得就是好事。
于是,我吃力的挽起裤脚,露出青紫红肿的膝盖。
“膝盖伤了,跳不动了。”
裴延澈瞥见我膝盖的伤,紧紧皱起眉头,目光透露出一丝心疼。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
“公主金口玉言,已经同我说了,你不唱就是抗旨。”
“婉婉,我会找大夫来为你医治,但忤逆公主的罪名......”
他顿了顿,暂未开口。
我低声咳嗽了两声,再抬起眼时,氤氲着浅浅的水气。
“要我唱戏可以,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尽管虚弱,可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唱,他们大可以置我于死地。
反正,我已经油尽灯枯,暂时活着,也只为了等死。
裴延澈犹豫片刻,妥协地点点头。
“第一件,我希望今晚能与你共食,只有我们,半个时辰就好。”
如果他还有心,应该会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
往年尔尔,即便生活拮据,他也会在路边摘一朵野花。
亲手戴于我鬓间。
如今我不求他还能为我簪花,只希望在我最后一个生辰,陪我吃饭罢了。
见他没有出言反对,我继续道:
“第二件,我唱戏的盔头已经旧了,无法再穿戴。”
“你置备个新的,于明晚前亲自放在我的房中。”
第二个条件,显然在裴延澈的心里,更容易办到一些。
他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至于第三件,在你做到前两件之后,我再告诉你。”
话已至此,他应该不会因为这没公布的第三件反悔。
他说了一声好,连忙把我扶起来。
“昨日你未跪满时辰,把你关在柴房一夜,也算是小惩大诫。”
“你可以回房了。”
他离开后,唤来个下人搀扶我回房。
我无奈地坐在又硬又旧的床榻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堂堂公主府,也有如此简陋的房间。
怕是连下人的房间,都不如。
中暑后的虚脱,直到下午才艰难起身。
没有人为我送来餐食,我只得去偏院的小厨房找了点吃的。
并着手准备晚饭,都是裴延澈喜欢吃的。
准备了一下午,等了一晚上。
我从满怀期待,逐渐只剩下苦笑。
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这是我们过去几年,做梦都不敢想的饭菜。
如今却可以轻易被辜负。
裴延澈到底还是没有来。
他答应我的第一个承诺,也没有兑现。
3
在窗边枯坐了一夜。
清早鸡鸣,我的房门被敲响。
下人撇着嘴,连我的屋都不愿踏入。
看来他们住的地方,比我这里要好的多。
“公主今日宴请全京城贵女,我们人手不够,你来帮忙吧。”
这只是我入公主府的第二日。
连下人都可以使唤我,而不是像裴延澈所说,休妻为妾。
我抹了抹头上因高烧渗出的虚汗。
淡淡说道:
“我今日身子不爽,恐会坏了公主的大事,劳烦代我向公主告病......”
不等我说完,下人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出房外。
“让你干活,你还推三阻四,真拿自己当公主府的主人了。”
“我再不济,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你一个戏子,也敢辞了公主的差事。”
她把我拖到院子中,丢给我一把扫把。
炎炎夏日,脏活累活,也只有我一个人在做。
午后刚过,贵女们纷纷入府。
暑热让我的衣衫完全湿透,我本想回房避暑。
可昭蓉还是叫住了我。
“江婉,将来你作为驸马妾室,难免要与贵女们接触。”
“今日本宫带你引荐一番,日后也好出入各家宴会。”
说是引荐,还不是让我端茶倒水,伺候于人。
我顺从答应,接过丫鬟手中的茶壶。
“听说这位是扬州有名的当家花旦,当地那些公子哥们,为了见她,要削尖了脑袋才行。”
“原来是个戏子,怪不得一副贱皮子样。”
“亏得公主贤德大度,允许这样的贱皮子进府。”
“既然是当家花旦,还有个名号叫解语花,今儿公主高兴,不如唱两曲,给咱们助助兴。”
一人提议,满堂响应。
我无法应声,只低着头站在一旁,听着一句一句羞辱之词。
昭蓉斜着眼睛瞥向我,掩嘴浅笑。
“不急,明日我与驸马大婚,江婉妹妹定会登台助兴。”
“各位也不急于这一时。”
公主发话了,倒是没有人再敢置喙。
我以为对于我的羞辱,到此为止再不会得到众人关注。
可昭蓉显然没想放过我。
“今儿听不到江婉妹妹唱戏,本宫也是怕扫了各位姐妹的兴。”
“不如江婉妹妹,你当着众人把扮相装扮上。”
“也让大家见见,闻名扬州的解语花,是如何迷倒众人。”
昭蓉的提议,更是让贵女门附和不已。
下人们拿来胭脂水粉时,裴延澈才姗姗来迟。
他向各贵女见了礼,询问了下人才得知刚刚发生的事。
我站在中央没有动弹,无法反抗,也不想应承。
直至所有人发出不满的唏嘘,昭蓉也沉了脸色。
一些人开始阴阳怪气。
“状元爷,你这通房丫头的架子也太大了。”
“今日敢不尊公主,明日就敢和公主平起平坐。”
“通房如此大胆,不知是不是状元爷偏宠授意的。”
裴延澈紧皱眉头,看了眼瘦弱无助的我,想为我求情。
终顶不住众人纷纷指责,只得呵斥道:
“江婉,今日公主设宴,允你一介戏子参加,已是公主仁厚。”
“你如此放肆,置公主于何地。”
我低着头,立刻跪下。
曾经的我即便身处戏园,登台唱戏,供人消遣。
也从未被人当众欺辱。
到如今面对达官贵人,京城贵女,乃至当朝公主。
却不肯放过,只想暗自凋零的我。
而那个与我恩爱五年的裴郎,竟也同流,如剜我心肝。
我闭了闭眼睛,低头的瞬间眼泪砸在炎热的地上。
水渍蒸发,直至消失。
就好像我对裴延澈的爱意,已经消失殆尽。
抬手拿起胭脂,对镜细细装扮。
这时一个人有些不耐烦了。
“动作慢吞吞,都不如我麻利。”
说罢她拿起胭脂粗鲁的抹在我的脸上。
剩下几人也一窝蜂地,朝我扑来。
4
我想躲闪,可被两名丫鬟死死的按住。
不管我如何挣扎都于事无补,只能任凭她们在我脸上胡作非为。
鼻子里口腔里,全是水粉的粉尘,呛得我连连咳嗽。
眼泪也跟着喷涌而出。
我的无助,我无力地反抗,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可他们除了嘲笑,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若是有戏袍就好了,可以让她换上,我倒是要看看能有多美,把男人的魂勾去。”
“对,把她的衣裳扒了,换上戏袍。”
羞辱的话快要把我淹没。
我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那爱了五年的裴延澈。
此时的他面露不忍,在与我目光碰撞的一瞬间。
伸出手,作出想拉我的动作。
可一旁的人提醒他。
“驸马爷,公主还没发话,您想逆了公主的意吗?”
“一边是当朝公主金枝玉叶,一边是梨园戏子身份低微。”
“聪明如您,选谁自是不用说吧。”
伸出的手向后缩了缩,裴延澈犹豫片刻,还是偏过头,不再看向我。
他再一次选择了抛弃我。
“好了,江婉妹妹的扮相也差不多了。”
昭蓉见再闹下去不好收场,忙阻止众人继续。
“本宫已准备好茶点,驸马,你也随本宫一起用一些吧。”
桎梏住我的所有力道全部松开了。
我瘫软在地上,听着绕过我纷纷而走的脚步声。
没有一双脚步为我停留。
跛着腿用了半个时辰才走回房中。
洗去脸上的污秽,看着镜中早已不见光彩的面容。
我能看到往后的日子只有暗淡与折磨。
再没有艳阳可以拯救我。
晚饭,依然没有人为我准备吃食,说好为我请的大夫,也没有来。
却意外的,裴延澈敲开了我的房门。
“婉婉。”
看见他进门,我的目光只注意到他的手。
在看到空无一物的双手后,我扬起无奈的笑容。
“盔头呢?”
他答应我的第二件事,对于他易如反掌的事。
依然没有做到。
裴延澈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坐在桌边的凳子上。
“盔头我买了,又被弄坏了,已经差人重新去买。”
“我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可公主金口玉言,你不得不尊。”
好一个公主金口玉言。
我已经暗沉的目光,又淡了几分。
“你答应我的两件事,都没有做到,所以我明日不会登台。”
“公主若是责怪,悉听尊便。”
许是以为用公主施压,我会轻易答应。
在得到我的拒绝后,他明显有些急了。
“婉婉,你别闹了,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好我没有一天忘记。”
“公主已经答应我了,只要你跳,她就不再为难你。”
“以后我们还如往常,一起恩爱白头,不好吗?”
他站在我面前,眼神祈求。
“婉婉,为了我们的以后,明日你就再唱一曲,好不好?”
我愣了愣,笑出了眼泪。
“你的意思是,你把我带回公主府,让我受尽侮辱,是为了我好?”
裴延澈顿了顿,无奈的语气中夹杂着深深的疲惫。
“婉婉,我没得选。”
过去的我,是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
可如今,我俩再不是夫妻伉俪。
他当了状元,娶了公主,而我却不久于人世。
糟糠之妻,登台的戏子,是应该被舍弃的。
“好,那我就再为你唱一曲。”
许是没想过我会畅快答应,他微微怔愣,张了张口。
终是没有再言。
这一夜偏院,余音绕梁。
我穿着粉色戏袍,手提白色水袖,在没有看官的院中,
像一只通向往生的粉蝶,低声吟唱。
白色的水袖在粉衣中灵动翩翩。
“美人腰似弓,拂袖漪似箭。”
“素衣惊流年,水袖舞蹁跹。”
这是裴延澈第一次于梨园见我时,对我的称赞。
他对我一见钟情,我也在他的温柔乡中,逐渐沦陷。
却终不能缱绻,一别两宽。
直至唱不动了,也跳不动了。
我知道,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戏服置于箱中,这一封箱,便是一辈子。
转日裴延澈与昭蓉公主大婚。
整个公主府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主院特意搭了戏台,所有宾客高朋满座,只为亲眼目睹万般风月的解语花。
却迟迟不见我的身影。
裴延澈不知为何,在早起时便莫名心慌。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已经离他远去。
此时昭蓉不悦地看向他。
“昨晚江婉妹妹为了登台,练习了整夜,整个公主府都听到了。”
“怎么今日突然就摆了架子,让满堂宾客等着她一人。”
裴延澈也皱起眉。
只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吩咐下人。
“去偏院把人请来,跟她说,盔头我已让人备好,她来就是了。”
下人去了片刻,便慌慌张张跑回来。
“不好了不好了,偏院的那位......在树下用水袖吊死了。”
红绸掉在地上。
所有人都看到,那位意气生发的状元郎,登时就猩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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